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楚江东逝  作者:丝媚    【文案】: “悠小姐是南方人,听得懂京戏么?”楚云飞偏过脸问道,侧脸的线条笔直俊美,灯光下如希腊战神阿喀琉斯的雕像。亦悠看得有点痴痴然。 “悠小姐——”楚云飞只得把声音提高,几个营长也转过头来看。 “啊——?”亦悠从希腊神话中醒来,脸颊绯红。营长们在一旁嗤嗤笑开了,楚云飞轻咳一声脸上也是微微一红,把头转过去了。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云飞,江亦悠 ┃ 配角:白岩 ┃ 其它: ========================================================= 楚江东逝   第一章   江亦悠挠挠发痒的头皮,拖着越来越疲惫的身子,兀自懊恼:自己瞎起什么哄跟着这些驴友到这荒凉的晋西北高原上来吃土!唉,简直比军训还苦,早知道就和爸妈一起去南京的姑妈家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个十一黄金周了。   大奔,他们一行的驴头,据他自己吹有一辆大奔,大家就这么叫开了,是个一米八出头的壮实小伙,为人热情,但喜欢吹牛。这次一共有9人,除了江亦悠是新手其他都算背包游的前辈了。其中Lisa是江亦悠的同事,而她老公和大奔又是从小长大的死党,都特别喜欢自助游。因为这次不是去什么险山恶水,Lisa就劝江亦悠也来报名。其实是这对精神过旺的小夫妻,为了把她介绍给大奔做女朋友并希望所有人都能像他俩那样出双入对地爬山坡,所以好说歹说,又答应借装备给江亦悠,才把她拖进来了。   从保德县出发后,一路翻山越岗,除了大奔偶尔会瞎指挥让大家多走些弯路外一切都还顺利,按计划在黄昏前抵达河曲。河曲的旧县已经不能称为县,只能称为被遗弃在山梁上的遗址,绕它的城墙随着山势的走向以极不规则的线条连结成了一座城堡。城堡之内,散落着几十处民居院落,只有远望犹如鱼鳞的城墙,记录着它作为县治的历史,记录着它曾经繁华却又被冷落的历史。他们一行背包族走向堡内唯一的小旅店的时候,引得当地居民前呼后拥的来看这些吃饱了没事做,来乡下闲逛的城里人。   当地人晚餐吃得晚,店主人也没料到今天会有那么多人来住,还在四处张罗他们的晚饭。洗完头的亦悠暂时无事可做,就披散着湿濡濡的头发来到城墙边吹风看景色。   这时候天际只有太阳的一抹余辉印着远处黄河奔腾不息的河水,这里的山坡都是苍凉而贫瘠,稍有风吹就会沙尘满天。看来黄河的水流并没有给这里带来生机勃勃的绿色。倒是这古城墙的缝隙里还长着些杂草。   有些孩子气地攀上残破的墙身,江亦悠往下探头张望,依山而建的城墙下的山沟不算很深,但比较陡。一簇黄色的野百合扎根在墙体的缝隙里,开得正旺,迎着夕阳黄灿灿的招人喜爱。这些天,看腻了西北高坡的苍茫,亦悠情不自禁伸手想去够那几朵花,但年久破败的城墙禁不起她的体重,石块混杂着泥土,簌簌地崩塌下去——   亦悠连呼救都来不及,就被挟裹着滚下了山沟。   浑身都很痛——摸模自己手脚俱在,只是有些擦伤。勉力支撑了半天才站起。江亦悠抬头看了看陡坡,估摸自己肯定不够力气直接爬回去,决定还是顺着山沟走回城堡正面的土路。山沟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她摸索着周围的石块向前走,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让大奔他们看到自己的这幅惨象,一定被他们笑死。   可是很奇怪,走了快半个钟头了,还没看到那条进堡的土路。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怕。江亦悠不敢再逞强,爬上一个相对高些的土墩,高声呼喊起同伴来。   “伙计,看,一个小妞——”   突然从侧面传来不怀好意的男人声音,互相打着唿哨,三四个穿着破旧的男人向她靠过来。看到他们狰狞的面目猥琐的笑容,江亦悠吓得直往前跑——“什么啊,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人?”没料一脚踩空摔倒,脑袋往岩石上重重一磕。   恍惚中江亦悠仿佛见到几个蓝色的身影在她面前晃过,她努力想看清,可是天好像真的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   第二章   温暖的阳光透过拼成梅花冰纹图案的窗棱,照在软软的被子上。江亦悠又伸懒腰又打哈欠,才恋恋不舍地坐起身来。   她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这并不是她上海那个温暖精致的闺房,而是典型西北民居的布置。高耸的房梁、拱形的木窗,粉墙砖地。家具倒是简单,除了桌椅之外只有一张靠墙的半桌,上头放了一个医用搪瓷盆,装着些瓶瓶罐罐。她现在睡的是靠窗垒的炕,被褥也很干净,但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身上还是很痛,额头上包了纱布,看来昨晚摔得不轻。江亦悠拉开门板,不妨有个人站在门口,“咔啦!”一声,竟然是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对着自己。“回去!”那人穿着蓝色的军服板着脸发出喝令。亦悠吃了一吓,本能地退回房内,她奇怪那人脑袋上的帽子分明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徽章。“拍电影么?”她不禁也好奇起来,爬上炕,扒着窗缝往外面瞧。“倒挺象那么回事呢!”院子里人来人往,都穿着那种蓝色的军服,束着武装皮带,有人配着枪,有人没有。但他们都不怎么交谈,形容严肃,搬东西的搬东西,送文件的送文件,好像都很忙的样子。   “大奔真有办法,怎么住到人家摄影基地里了!” 亦悠一边看一边暗骂他们没良心:肯定都出去逛去了,连Lisa都不肯留下来照顾她。但是慢慢地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演员一直都进进出出没什么特别的场景,也没有导演喊什么“cut!”之类的,更没有看到任何灯光摄像的设备!亦悠看得冷汗不禁一阵阵冒出来。   憋不住想出去看个究竟,于是又拉开门。持枪卫兵很凶地拦住她,急得她叫起来“放开我,你干什么?Lisa!Lisa!大奔——”。卫兵见枪都吓不住她,开始动粗了,一把拽住她原本就擦伤的胳膊,疼得亦悠眼泪哗啦下来了。   “放开!”一声短促低沉但很有威严的命令让卫兵立即松开了手,并敬礼伺立到一旁。   透过朦胧的泪眼,江亦悠看到一位英姿挺拔的军官背负着手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蓝色军服一丝不苟,黄铜纽扣闪着金色的光芒,浓黑的剑眉英武帅气,方正的国字脸不怒而威。帽檐的阴影亦盖不住他睿智犀利的目光,而此时这令人生畏的目光正盯着她,仿佛能透视她的过去与将来。   他穿着马靴的长腿迈近了一步,江亦悠抵不住他身上散发的于生俱来的威势,不由得向后退却。正尴尬间,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从他身后绕上来,带领亦悠坐回屋里,并给她量体温,测脉搏。那位军官也跟着进屋,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军医向他报告。   军医询问亦悠还有那里不舒服,江亦悠如实回答:“我头疼。”   “团座,这位小姐看来没什么要紧的了。”军医回过头向江亦悠解释:“头疼可能是昨天撞到石头,也可能稍微有些脑震荡,不过暂时看不出什么大症候。擦伤的地方,让护士给你消炎换药就好了。”   那位团座大人挥挥手,军医告退后直接向江亦悠发问:“你什么人?”   “我?厄——我叫-------” 江亦悠恍恍惚惚有些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不太妙,自己该不是真的时空交错了吧?这种事情真的会有?刚才那个医生用的玻璃针筒、药瓶子、听筒都好像古董一般,但看起来却很新。拍电影么?还是在做梦?   正在胡思乱想,团座大人仿佛没了耐心,已经走了。一会儿又进来另一人,他好像比较斯文和气,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并没有板着扑克脸。这人自我介绍道:“鄙人姓方,方程,字立功,是我晋绥军358团的参谋。小姐,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你是从何而来,姓名?”   “358团?晋绥军?”江亦悠一脸茫然,她小心翼翼的询问:“请问现在是几几年?”   “民国三十年。”方参谋长推一下眼镜:“小姐请您注意听我的问题。”   民国三十年大概就是1941年啊,抗日战争时期?!江亦悠偷偷掐自己一把,真的不是做梦!天哪,既然是时空交错了,怎么就不把她空投在乾隆盛世,哪怕是贞观之治的唐朝也好啊。离日本投降、新中国成立还远着呢,可怎么熬呢?   方参谋也仿佛对这个穿着古怪,又一直发呆出神的奇怪姑娘失去耐心了,他正色道:“小姐,现在正是抗战时期,敌我难分,如果你一直不合作的话,我就要将你转交军统局调查了!”   江亦悠一个激灵,军统局?他们都戴着青天白日的帽徽,肯定是国民党了,如果知道她是个共青团员会不会一枪毙了她?万般无奈下,江亦悠捂着额角的伤可怜巴巴地看着方参谋:“Sorry,我真的头很痛!实在是记不起我的名字了,我会讲上海话,但其它的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并暗自祈祷,希望这年代的人还没有听说过受伤过失忆啦、时空逆转啊这种老掉牙的故事。   方参谋合上记录的本子,他心里也在琢磨: 可能是抗大的女学生吧,还会点英语。护士检查过她穿的衣服,有英文的标签,应该不是普通小户人家出身。该不是摔傻了吧,挺好一姑娘,可惜了的。方参谋道:“小姐既然暂时身体不适,那就希望你不要到处乱走,以免误会。现在我部正准备换防。等安顿下之后,再派人将您送到后方。”   亦悠松口气:总算暂时不用拖出去枪毙了。看看自己身上,一身耐克的运动服和一双登山鞋,上下翻检过一遍幸亏没一个日本字,钱包、手机和相机都留在旅馆里了。   中午,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进来,给她伤口换药,并带来了一些食物:一碗汤面条、摊鸡蛋和一个打开的牛肉罐头。   江亦悠明白自己被软禁了,她一些胃口都无。小护士倒是十分热心,再三劝她进食。亦悠问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的,小护士嘻嘻一笑:“你真不记得了么?是我们楚团长救了你啊。你被土匪追,可巧碰上我们团长和两个营长去查看地形,放枪把土匪赶走了。昨晚上你被送回来时,头上还流了很多血。”她指着亦悠的衣服说:“你看这里还有一滩血迹,你要不要换一身?”   小护士姓韩,叫招娣,她取来自己的衣服给江亦悠换下,亦悠感激地道谢。下午军医又来看过,那时候对失忆症也没什么诊断的标准,只说静养即可。   一连两天,江亦悠除了和招娣聊几句外无事可做,她既不能出去也没有别人来看她。      第三章   第三天,门口的卫兵叫她整理东西,说部队要开拔了。亦悠除了自己的那身衣服以外,身无长物。被送上一辆军车,车帐篷里坐着招娣外还有另外四个女护士和三个没有配枪的女兵,剩下的空间塞满了各种医疗器具和装文件的铁皮柜子。   在军绿色的帆布帘子放下的一刻,亦悠看到了戴着金边眼镜的方参谋。她向他打招呼,并急切地询问“那天,你们在救我的时候,又没有看到其他人?比如我有没有同伴?”方参谋回答:“那天我并不在现场。”他仿佛不忍心看到亦悠失落的样子又安慰她:“小姐,不必着急,等见到团长,你问他就好了。”   军车开动时,帘子被风吹得扑闪扑闪的。亦悠透过缝隙,看到满目苍痍的村落、杂草丛生的农田、千疮百孔的防御工事,偶尔路过一两个百姓,也是精瘦羸弱,面带菜色。车上的女孩们对此仿佛不以为然,她们对亦悠更感兴趣:“你还不到二十岁吧?” 亦悠不禁暗笑:自己都25了,可能自己生活的年代衣食无忧,上班又终日不见阳光,再加上自己把一半工资奉献给护肤品的缘故吧,自己看起来比这些不满二十岁长年处在战乱的女孩们显得更年轻。她含糊的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引得她们一阵叹息,倒是对她亲切了很多。   其实358团的各部队在前一天已经抵达了指定的防区,今天只有他们团部后勤人员、医疗工作人员和伤兵近百人转移,所以负责警戒的士兵并不多。   车队经过一个开阔的谷地时,天空传来奇怪而低沉的嗡嗡声,一个女兵挑开帘子张望,随后向她们大喊:“快下车!是日本飞机!”。很快那嗡嗡声变成了恐怖的轰鸣,一架太阳旗侦察机开始向没有反抗能力的车队和伤兵们肆无忌惮地进行机枪扫射。   伴随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地面上激起一溜串尘土的浪花,在士兵和伤员的身上开出的却是鲜红的死亡之花。训练有素的士兵同时举枪向天空射击。   一辆卡车的油箱不幸被子弹射穿,剧烈的爆炸混合着橡胶燃烧的呛人气味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趴在路边岩石后的江亦悠尖叫起来,但她的声音在战火中微弱得几不可闻。   飞机的轰鸣仿佛远去了,亦悠才稍微恢复一些神志,她勉强探出头。很多人一动不动躺在路面上,而一直负责看守她的那个卫兵仰面倒在不远处:帽子掉了,侧腹部有一个汩汩的流着血的窟窿。那卫兵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对着亦悠微微张了张嘴后晕死过去了。亦悠迷迷瞪瞪地朝他走去,刚抱起他的脑袋就有人冲她喊:“快回来!飞机又回来了!” 亦悠不肯放手,她双手绕过男孩温热的胳膊,努力将他往路边拖动。有个士兵也冲上来帮忙,总算在飞机再次向他们俯冲之前及时退到了岩石后。   晋绥军的增援来了,在重机枪和迫击炮的压力下,日本侦察机孤身不敢恋战,兀自向太原方向飞去了。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血液有那么多,可以把半身衣服都浸湿了还在不停的流出来,亦悠使劲按住伤口,希望能把鲜血和生命留在那个男孩体内。招娣带着急救箱跑来,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包扎。但军医并没有随他们的车队,他们已经带领一部分药品和设备先行抵达了新驻地。   “他会死的!”江亦悠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肯定要死了!招娣这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救得了他,一定要找到医生才可以!”   这时候,一辆国军的吉普带着一排骑兵从前面疾驰而来,像是来接应他们。吉普车里正是楚团长。亦悠仿佛见到了救星般冲上去,直接拉开车门,冲着楚团长叫道:“你下来,你快下来!”   楚云飞莫名地看着她,警卫们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意图,齐刷刷的看着团长的脸色。   “求你下来啊!他要死了——,医生——!” 江亦悠泣哽咽喉,死死地拽着楚云飞的袖子,仿佛马上要嚎啕大哭了。对方好在及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让出了吉普车,重伤员被抬进车火速送往医生那里救治。   “好了,你可以放开我的衣服了。”楚团长平静的语气让歇斯底里的亦悠逐渐平复下来。      第四章   灰头土脸的幸存者们终于抵达了新驻地——安化县境内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万家埔。万家埔的首富万福田是个识趣的,立马让出了自家的大宅院,合宅退居后院。江亦悠抬眼看着巍峨的门楼:斗拱飞檐下的漆黑大匾上书“三多堂”几个镏金大字,后面是重重的屋脊和院落。   “气派吧?”负责安顿他们的孙铭——警卫连副官也是山西人,对他们山西的深宅大院颇有些得意,向外乡来的女护士们大肆吹嘘起来:“皇帝也不见得比我们山西佬住得好呢!”   “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么?”相比较那些单纯的女孩们,亦悠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别说山西乔家大院就连你们蒋委员长的南京总统府我都去过了。哼!”   自搬到万家埔后,楚云飞撤掉了对江亦悠的软禁。   楚团长和他的参谋们要么整天在正堂里参议军事,要么去各营视察。江亦悠终日无所事事,她实在是怕了再见到哗哗的鲜血,除了去看过那受伤的小兵两次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迈进医疗队的大门。 因为装失忆不方便告诉别人她的名字,别人就一直“小姐,小姐”的那么称呼她。好在部队里女性不多,小姐就暂时成了江亦悠的代号。   江亦悠记不起自己多少年没那么轻松休闲了,仿佛有记忆开始就是念书、考试;完了,上班、下班、加班。难得旅个游也是在人山人海的景点里挤来挤去。她现在的日子可以说是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去串串门子,和招娣他们说笑一番,或者溜到后院看看万福田的大小老婆们扎花刺绣。   万福田长得肥头大耳,标准的土财主长相。几个小老婆倒是眉眼整齐。她们穿着经过n遍镶滚的褂子,层层波浪般的下裙,梳着繁复的发髻,整日捏着香熏过的手帕,脚下踩着女红考究的三寸金莲,轻轻的走路,浅浅的说笑,让江亦悠十分感概。   姨太太们因为听到楚团长的警卫都称江亦悠“小姐”,便认定她是楚团长的亲戚,婉转向她打听楚团长是否娶妻纳妾,要不要认识她们的妹妹或者远房姊妹。江亦悠便信口开河的乱讲:什么楚团长早在老家有了两个娃,在重庆还有两房姨太太之类的。这些深闺妇人的思维都比较简单,她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   一天,她搬了一张椅子在院子里,手里捏着绣花针,对着三姨太借给她的绣架努力学刺绣。可能孵太阳久了,江亦悠有些昏昏欲睡,干脆就把脚搁在绣架上打起盹来。   楚云飞带着孙连副和方参谋长可巧从她们护士住的小院经过,看到江亦悠这副德性,不由得大大摇头。绣架子上描的是鸳鸯戏水的花样,一只鸳鸯的脑袋已经被她反复拆绣折腾,戳出一个指头大的破洞。楚云飞和方参谋见了不过囫囵一笑,孙连副则毫无修养的哈哈大笑起来,把江亦悠吵醒了。她不由得恼羞成怒,一脚把绣架踢翻了。   “脾气倒不小,你这样子将来怎么嫁得出去?”楚云飞皱皱眉头。   江亦悠没好气的回嘴:“管好你自己吧,小心共产党将来——”她自觉失言,明显感到楚云飞森冷警觉的目光向她扫来。   夜晚,亦悠想起那些举枪抗日的士兵和那些从军的小护士们。这些年轻人也是黄皮肤黑眼珠的中国人,怀揣保家卫国的信念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抗日战争。自己身处的年代早已远离了战火和硝烟,但内心深处的青春激情也在呼应着他们的勇气豪情。现在的抗日可以说是为了民族为了正义,但是若干年后,同室操戈时自己又该身处何地?还是应该想想办法怎样回到21世纪吧,爸妈不知怎么着急呢?唉,泪水潸然。   第二天,江亦悠跟着招娣到了医疗队的伤员病房。那天救下的小兵叫梁三娃,所幸子弹没有打穿肠子,经过医生全力救治伤势已大为好转。这小子是个愣头青,一看到江亦悠就“俺救命恩人,俺救命恩人”的叫开了,弄得亦悠非常窘迫,她从没想过自己怎么就突然完成救人性命那么崇高神圣的使命。于是对周围的人说:“你们还是叫我小悠吧!”   病房里护士少,亦悠也不好意思干坐着,就帮忙给伤兵喂喂饭,递递东西之类的简单工作,几天后慢慢的连注射、敷药、换绷带的活也学会了。   亦悠高中里生物学的好,老爸还是个骨科医生,要不是怕见血,可能当初就考医学院了。老爸也说女孩子整天摆弄着这些骨头啊,肌腱啊不成样子,后来还是学的服装设计,毕业后在外企做了个设计小助理。她一边忙碌,一边想:自己现在不也成了护士?再进修一下,指不定还能做医生呢!   “护士,我肚子疼。”   “哪儿?”   “肚子!”   “肚子里东西多了,你到底哪儿疼啊?喏,这里是胃,下面是十二指肠、小肠、大肠,这里是胰腺旁边是肝脏---------”   江亦悠一时兴致高,开始进行人体结构知识普及讲课。正当她口吐白沫地快讲完人体心脏血液大循环时,她看到楚团长和王军医也站在那群目瞪口呆的兵士后面,饶有兴趣的听着。   “厄——今天讲到这里,明天再讲淋巴系统。” 江亦悠摆摆手匆忙结束, 她还没脸皮厚到在医生面前班门弄斧。   楚云飞和她结伴从医疗队里出来,他嘴角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想到,小姐博学多才,还精通医道。”   亦悠尴尬地扯扯嘴角,无从回答。   不知王军医对其他军医讲了什么,江亦悠突然成了医疗队的红人,医生们都跑来指导她怎么上麻药,怎么缝针,吓得她不轻。这年头当医生还真容易,连照都不用考直接就临床了。   士兵们也挺喜欢她。这女孩长得秀丽白净,有时候泼辣,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又有些孩子气。常常会哼一些很好听的曲子,高兴时教他们认字写信。都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爱干净、爱打扮,可又没有一点架子,爱听他们讲老家的事,听着听着自己就先哭了。   第五章   一天晚上,孙连副过来请江亦悠去团部吃晚饭。   来到摆饭桌的厢房,只有楚云飞一人在席。菜色也简单:锅塌豆腐、胶东木耳、猪蹄冻、牛肉羹,都是鲁菜,主食却是山西的莜面栲栳栳。还摆放着一个装满汾酒的四方提梁锡酒壶。   楚云飞站起身来,从容说道:“小姐来我358团小住已有月余,但因正值多事之秋,未曾好好招待,我十分过意不去,今晚略备薄酒。请!”措辞虽然客气,但语调间总是带着一丝孤傲疏离,让人难以亲近。   “多谢楚团长照顾才是,只是我不会喝酒。”   富贵人家讲究食不语。楚云飞闷声不响地用餐,江亦悠只好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楚云飞仅仅礼貌性地答上一两句。   厨子上来把剩菜撤走,又有勤务兵送上两杯热茶。 楚云飞这才转到了正题:“小姐——”   “你要不也叫我小悠好了。”   “你这里想起一些了么?”楚云飞指指额角。   “还没,随便起一个呗,总比没名没姓的强些。”   “悠——小悠小姐,我们这里是军队,你既非军人,留在这里恐家人担心。我可以请方参谋长致电重庆情报局,为你查找家人。”   “你想把我送到哪儿去?上海么?”这句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幼稚可笑。   “上海虽说已经沦陷,但悠小姐如果想回上海,总还是有办法的。”   江亦悠突然觉得自己那么无助,孤身一人被抛到这个动荡的时代。自己何去何从呢?回上海?21世纪的那个家恐怕翻遍此时的上海地图都找不到的,八成还是郊区的某个角落。   她惨淡一笑:“楚团长要逐客了,我若是再不识趣,就太——”   楚云飞打断她:“悠小姐不要误会,我还不至于将一个弱女子赶出大门,再说,你为我部伤员尽心救护,楚某岂能不感激?”   亦悠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也不敢贸然发问。   他站起身走出房门,江亦悠也跟着步入清冷的内庭。   此刻皓月当空、群星璀璨,世间万象变幻轮回,仿佛只有这星河日月才是亘古永恒的存在于浩瀚宇宙间。   月光在楚云飞刚毅的脸上泛起柔和的清辉,他好像忘却了刚才的话题,凝视夜空良久,不无感慨的吟道:“靖康耻, 犹未雪; 臣子恨、 何时灭? ”继而又长叹一声。   亦悠转身取来刚才未饮的酒壶,斟满一盏递给他,接下去说:“壮士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 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楚团长不必心焦,这一天不久会到来的!”   楚云飞满意的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他一直平静如水的脸上显出难得的真诚:“悠小姐,无论你从何而来,为何出现在这局势纷繁的晋西北高原上,只要你为民族大义计,为反抗异族入侵,我都真心欢迎你留在这里。”   亦悠心中也是掀起层层波澜——   第六章   虽然不在前线,江亦悠也感到了局势的紧张。日军加剧了清乡扫荡的力度,日军第41旅团的一个步兵联队督促着皇协军第4混成旅第3团,浩浩荡荡向晋绥军358团的辖区推进,人数和武器装备上都占据优势。   河源县方向每天都传来隆隆的炮声,伤兵不断增多。楚云飞几乎日日在前线督战,偶尔回三多堂也是来去匆匆,最多只住一晚。孙连副一改往日的痞赖相,绷着脸一直扶枪紧随。江亦悠远远看到楚云飞,觉得短短几日他已憔悴很多:国字脸的下巴长出了胡茬,步伐又轻又快,嘶哑的嗓子不断地发出急促的指令。但蓝色军服下的军姿依然笔直,常戴的白手套依然雪白如新。   陆续送来的伤员中除了国军士兵,还有不少穿着灰土布的伤兵,这些都是八路军。楚云飞对待抗日的八路军还是相当坦诚的,命令属下碰上八路的伤兵就一起抬回来救治,他太清楚他们的状况了,一到冬天就犯愁,饭都吃不饱,缺医少药更是常有的。重庆军政部对十八集团军一分给养也没有,巴不得他们自生自灭。国民党内部山头林立,互相倾轧,又对共产党深怀戒心,唯恐其坐大。但楚云飞认为民族利益高于意识形态,在国家危难关头,既然八路军愿意抗日,那就应该争取这一份力量。   长于红旗下的江亦悠对八路军肃然起敬,更是加倍用心治疗。她现在通过大量的“临床试验”,外科医术已日趋娴熟,简单的枪伤刀伤都足可应付。尤其是缝合,江亦悠自我感觉比当了几十年外科医生的老爸缝得都漂亮。   每天都像是一场血肉的拉锯战,护士们已经没有时间为死去的士兵哀悼,因为有更多的新的伤兵呼唤着她们。   有一天,楚云飞陪同八路军的一位团长亲自来医疗队探视一个受枪伤的八路军营长。这个营长腿部中了一枪,是贯通伤。日军步兵常规武器三八步枪的弹丸初速高,瞄准基线长射程远,容易打准,也适合白刃战,但是它也有缺点,因为弹丸初速高,质量好,因此命中之后往往易于贯通,创口光滑对周边组织破坏不大。江亦悠正巧在给那个营长做清创后的缝线,八路军团长看了啧啧称赞:“没想到晋绥军里有这么能干的女医生,果然是正规军啊!楚兄好福气!”   江亦悠处理完后慌忙站起,充满敬意地看着这位“革命先烈”,激动了半天喊出一声:“首长好!”   那位团长哈哈一笑:“老子李云龙,泥腿子一个,可不是什么首长。楚兄,你的这个女医生挺有意思!”   楚云飞冷冷的眼神让江亦悠的热情迅速降温,她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心想:“这八路的团长怎么看都是个山西农村的小老头,一说话满口老子老子的,倒像个兵痞子。”   晋绥军358团四个步兵营和1个炮营再加上团直属分队共计5000多人,在楚云飞和参谋们日夜指挥下,英勇抗敌,仗着有利地形和坚固工事,终于没让日军的扫荡围剿更进一步。日军和国军在河源县安化县的交界处对峙住了,战争暂时平息。   蒋委员长和阎锡山的嘉奖令也相继飞来,楚云飞的中校军衔换成了上校,原警卫连连长不幸中炮阵亡,孙铭升为正连长,授衔上尉。其部下也各有晋升。晋升中校的方参谋长却不怎么高兴,因为战斗损失了不少兵力弹药,重庆政府除了薄薄的一纸嘉奖令,却没有送来一兵一卒。   梁三娃因击毙一日军少尉,被楚云飞提升为警卫连副连长。他兴高采烈地把晋升的军令拿给江亦悠看,江亦悠笑道:“好哇,俺们三娃可以光宗耀祖了。我帮你裱起来吧!”   “小悠姐,你不知道多悬呐。俺们楚团长差点就给那个日本少尉撂倒了。那几个小鬼子,趁夜差点就摸到我们前线指挥所,要是扔进一颗手雷,嘿——”三娃绘声绘色的描述:“俺可机灵着呢,跳起来,手指头往M4冲锋枪那么一动,一梭子弹就打出去了――――――”   江亦悠听他讲的起劲,不禁心向往之。   第七章   刚吃过午饭,江亦悠穿上白大褂,准备去医疗队。两部吉普车停在三多堂门楼前,车上下来四位中央军女军官,领头的竟是中校军衔,其他三个副官是少尉衔。江亦悠不禁多看了几眼:那几个女军人都是容貌艳丽,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一色崭新的呢料子黄色军服,腰挎美国产萨维奇半自动手枪,脚穿漆黑长筒皮靴,显得很精神。   她们是受军统局局长戴笠派遣来“慰问”晋绥军的。中校长官叫苏利娜,军统局党政情报处第二组组长。   楚云飞率部下在三多堂接待她们。   苏利娜行事颇有欧美作风,甩了甩波浪长发嗲声说:“楚团长虽然在晋绥军阎长官麾下,但身为黄埔五期的高材生,蒋委员长可没把你当外人啊,我们戴局长也是对您在二战区的战绩颇多赞赏。”   楚云飞肃容道:“蒙委员长抬爱,卑职一定克尽职守,率部杀敌直至战死不悔!”然后举杯抿了一口茶,方才放松神情,淡淡地说:“戴长官同样缪赞楚某了。不知苏中校来我部有何贵干?”   苏利娜轻笑一声:“楚团长真是快人快语,我连凳子还没坐热就直接问我来干什么了。倒也不瞒你,一来是为了劳军慰问,二来是看看这里的局势,毕竟晋西北如今军情复杂,日军、八路军、中央军、晋绥军地盘犬牙交错。听闻贵部与八路军来往甚密,请楚团长解释一下,我也好向长官报告。”   “哼!”楚云飞轻蔑的瞥了一眼苏利娜,朗声道:“我楚某顶天立地,和八路军来往是为了协同作战,共击日寇。再说,我也是遵从蒋委员长的号召:国共合作,一致对外,有什么不对?”   苏利娜也非等闲,答道:“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自然没什么不对的。只是提醒一下楚团长,我们和共军积怨甚深,古语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楚云飞扬了扬眉:“军统局怎么对我们晋绥军358团这座小庙突然那么感兴趣?莫不是今天我解释得不清楚,就要去你们军统局坐一坐了?”   苏利娜被他高傲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只得放低姿态,道:“楚团长对我们军统局看来有些成见,我们也是好意。”   楚云飞脸色稍缓道:“军统局也是对抗日颇有贡献的,听闻前不久,在上海刺杀了日伪市长傅筱庵,大快人心哪!只是贵处的监房里少几个国军将领,多几个日伪汉奸才好。”   苏利娜被他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江亦悠原本是和苏利娜一行没什么接触的,但自从她们住进隔壁的院子后,麻烦不断。先是生活用品问护士们要这要那,然后是指挥卫兵今天刷墙明天换瓦,整天在文档室通讯处转来转去,搞得三多堂鸡犬不宁。   一天,江亦悠照看伤员忙了一整天回到房间,胡乱擦把脸,累得饭都吃不下倒头就睡。刚睡了一小时,隔院传来留声机舞曲声,并伴随苏利娜尖细的叫声:“招娣!招娣!我的靴子擦好了么?招娣——”   江亦悠气愤地打开房门,对门住的韩招娣正要捧着她们的靴子送过去。江亦悠一把抢过来,跑到苏利娜面前,啪!直接把靴子扔到地上。苏利娜被震得一愣,回过神马上大吼:“你一个小护士,作死啊?”   “我腰不好,弯不下去!”江亦悠翻翻白眼。   “你?好——我看你能不能弯腰?” 气疯了的苏利娜抓起桌上的皮带就要往江亦悠身上抽。   刚扬起来,手腕却被一双大手死死卡住了,随即皮带无力的从她手里滑落。   “苏中校自重!”楚云飞冷冷的声音仿佛是刽子手的刀斧,从上方无情的劈斩而下:“悠小姐不是护士,是我的客人。”   苏利娜捏着疼痛的手腕,恨恨地说:“她是日本人的特务,是汉奸!我要把她带回去审查!”   “你倒是试试看。”楚云飞丢下一句就拉着江亦悠走了,留下俏脸扭曲的苏利娜。      苏利娜和她手下这几日调查下来没有抓到358团的一点把柄,因为团部的机要人员都以楚云飞为天,从他们嘴里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虽然毫无收获但苏利娜却对楚云飞日益感兴趣起来:蒋委员长的高足又是阎锡山的干将,黄埔毕业至今战功赫赫,连升数级,看来他的肩章换上将星也是早晚的事。 自己号称情报处黑玫瑰,如果能把楚云飞纳入裙下之臣可是一件极有光彩的事。   今天特地调开了副官们,又以交付机密文件为由约楚云飞到她住处。志在必得的苏利娜没想到一场好事全被这个小护士搅黄了,无处宣泄的她用皮带把屋里的摆设都抽了个稀烂。      走着走着,江亦悠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楚云飞原本铁青的脸也放松了,微微一笑:“你胆子可真是够大的,连军统局的人都去招惹。”沉默半响,他突兀地扳过江亦悠的肩膀,很认真地说:“以后,见了她们小心些。”   江亦悠点点头。   第八章   万家埔小镇虽小,倒也各行俱全,尤其是晋绥军358团部来驻扎后,土匪不敢随便来骚扰镇上的居民,地头蛇也相对安分了很多,再加上楚云飞治军有方,将官们各自约束士兵。一时间这里倒成了战争中的宁静绿洲,小镇比以往更加繁荣起来。   万福田和几个乡绅凑了份子兴兴头头的派人去县城请戏班,说是要慰问劳军。一时又派人传回消息,说定下了玉春堂的名角“小玉楼”来万家埔唱三天。万家赶紧雇人在镇东头的空地上扎戏台。医疗队的护士和几个文职女兵整天唧唧咋咋的说这件事,没挨着值班的女孩们三五成群的去镇上小裁缝铺里赶制新衣,比过年还高兴。   江亦悠自来到358团后,身上的衣服都是护士们凑了送给她的,有大有小,勉强一直穿着。她本来倒也无所谓,反正在军队里大家穿得都一样。但最近看到女孩们做的新旗袍新棉褂子,不免心痒痒的。方立功是个细心的人,他把发军饷的士官骂了一顿,亲自把6块银元交给江亦悠,说:“实在抱歉,按理说小悠姑娘做了那么多工作早该支付给你薪水了。” 江亦悠本还想客气客气,推辞一番。但看到只有6块钱,就收下了,心里还想358团真是够小气的,只发那么点。   和招娣一块儿到了布店,她才知道6块银元可以买很多东西了。一口气买齐了冬季的皮、棉料子,临走江亦悠看见柜台上一块鹿皮,摸了摸有些爱不释手。布店伙计岂能放过,早就陪笑道:“这位女长官的眼力没说的,真正东北上好鹿皮!您瞧瞧这风毛出得——油亮、紧实,只可惜小了点,您回去做一件皮笼子,冬天那是多大雪都不怕的!”   “你价钱可得公道些。”江亦悠也不傻,砍价那是上海女性的生存本能,古今通用。等伙计把一切打点好了她又问:“你们有缝布料的机器么?喏,这样子,两只脚上下踩,这样,这样——”她半蹲着摆了个极难看的姿势,比划个不停。   “嘻嘻,不就是缝纫机么?您早说呢,隔壁老王裁缝铺里就有。”   哼!乡巴佬小鬼头,还挺有见识——不就是缝纫机么!自己还傻不啦叽的在店堂里扎什么马步,丢人现眼。   江亦悠对着鹿皮左思右想决定做一副手套,送给楚云飞。自己大学里学的剪裁在毕业后一直没用武之地,这次倒是派上了用场。做皮手套不能用那种老式缝纫机,还是手工细细缝出来的好。这次可费了老大劲了,等戏班到达万家埔的时候,江亦悠才堪堪做好。而她自己的冬装也只赶出一身来,那是件红褐色条纹的长袖旗袍,裁制得玲珑合身,四姨太给的蝴蝶式掐金大盘纽被细细钉在领口,胸前斜开襟和袖口上镶的一圈短短的皮草是那张鹿皮的边料。几个姨太太见了都说好,说这等样式就是县城里的裁缝也没做过的。   戏班开唱的那晚,整个万家埔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江亦悠对着穿衣镜照了半天,理顺一头乌发,换上高跟鞋,再系上四姨太处借来的白色羊毛披肩,这才婷婷袅袅的出了门。真是穿什么样的衣服就有什么样的心情,平时穿得简单,行为举止就马虎;今天穿得精致了,神态也就端庄起来。   因为江亦悠在358团还算是客,所以孙副官在团长身后给她留了一张椅子。楚云飞座位左边是东道万福田,右首是苏利娜,再往两旁雁翅排开的依次是方参谋长、林参谋、冯参谋、一营长钱伯钧、二营长林黔川、三营长王胜、四营长朱默生和炮兵营营长廖义凯。他们身后才是团部的各级人员和当地乡绅。   方参谋长和孙副官见到江亦悠俱是眼前一亮:典雅的深色旗袍衬得肌肤愈加莹润白皙,同色布发箍下黑亮的秀发瀑布般倾泻而下,虽然没有任何首饰,但一双秋水明眸更胜珠宝万千。孙铭和江亦悠年龄相仿又为人诙谐,放开嗓门打趣道:“今天大小姐打扮那么漂亮是要出嫁么?嫁妆准备好了么?那幅鸳鸯戏水绣好啦?” 江亦悠朝他撇撇嘴,昂着头就走过去了。一身戎装的苏利娜死盯了她几眼。   “哼!本小姐今天装淑女,不和你们计较。”江亦悠幻想自己仪态万千地款款落座。   难得楚云飞今天没有穿军装,一袭灰色杭绸长衫,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儒雅。他见到里外一新的江亦悠也是微微一愣,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算是打了招呼。   万福田作为东道主,开锣前代表当地乡绅上台讲了一通,主要也就是恭维楚云飞战功卓著,带兵有方等等,又说“楚团长作为我等山西同乡,卫国卫民,三过家门而不入,实让我辈小民惭愧啊!”楚云飞起身作一个团揖,算作答礼却并不说话。   江亦悠想起护士们私底下议论的话题:楚团长的老家离这里也不算远,他也是乡绅大户出生,却一直不曾娶妻,也从不回家照看一下,比不得别的部队里那些当了官,就金的银的圆的扁的拼命搜刮了来往家里塞的军官。   锣鼓一响,一时间戏台上光怪陆离,人影憧憧。戏子们扮上帝王诸侯、才子佳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悠小姐是南方人,听得懂京戏么?”楚云飞偏过脸问道,侧脸的线条笔直俊美,灯光下如希腊战神阿喀琉斯的雕像。亦悠看得有点痴痴然。   “悠小姐——”楚云飞只得把声音提高,几个营长也转过头来看。   “啊——?”亦悠从希腊神话中醒来,脸颊绯红。营长们在一旁嗤嗤笑开了,楚云飞轻咳一声脸上也是微微一红,把头转过去了。   第九章   戏班准备唱三天,可第三晚,江亦悠就有些吃不消了,鼻涕眼泪齐流——装淑女的代价:那件羊毛披肩还是比不上肥厚的棉袄保暖。她心想:“算了,今晚不看了,反正也听不懂,不就是凑个热闹么!”   楚云飞接到阎锡山诏令驱车去山西吉县的司令部开军事会议,顺带着,苏利娜一行也忙不迭跟着走了。   “总算清静了。”江亦悠回想那天晚上苏利娜见到楚云飞对她过问了一句就吃醋得不得了,整场戏就她贴在楚云飞身边撒娇弄痴的问这问那,要不是孙铭黑着脸一直下死眼瞪她,弄不好,苏利娜就敢当众向楚云飞投怀送抱了。   江亦悠带着那件羊毛披肩往后院去,四姨太和几个小老婆都去看戏了。把披肩还给留守看屋的小丫头,只好折返回来。这两天戏班一来,万家的丫头和家丁们大多钻沙子看戏去了,后院冷冷清清。忽然远远地有个人边走边往后面张望,眨眼晃进一道小小的月牙门洞,江亦悠认出那人是戏班的班头。戏班晚上住在万家祠堂的厢房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真的象戏里唱的,来个后花园私会!”江亦悠捂着嘴闷笑,好奇到底哪个姨太太敢在万老爷眼皮底下偷情,她也跟着走进月牙门洞。其实门洞后面也就是放杂物的几间矮房,门锁锈迹斑斑,窗棱蛛网密布,看来平常下人们都不来的。见戏班头一直守在最尽头的房门口东张西望,她便猫着腰偷偷绕到后墙。顺着窗纸透出的昏暗亮光,江亦悠蹑手蹑脚摸过去,往窗缝里偷窥。   一盏油灯下,万福田皱着眉不停地抽他的水烟筒,旁边伺立一个穿锦缎长袍的男人,对面大刺刺坐着的却是个短打杂役服色的小个子中年汉。   那小个子先开口:“万老爷子,您还想什么,我可是混进戏班冒死跑到晋绥军的眼皮底下来的呀,您不能让我白跑这么一趟吧?”说完翘起了二郎腿,神情极为傲慢:“您想呐,人家当兵的说走就走了,您老爷子能走么?您舍得了这万亩良田、这几代传下来的大宅院?日本人对资敌的人可不手软。您不为您自己想,也得为您二公子想想啊?这事儿要是成了,由我郑歉一来向平田一郎长官保举令郎为宪兵警备队的大队长。”   “二公子?万福田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在国民党白崇禧的部队里么?”亦悠想想就明白了:“这个老奸巨滑的山西土财主,把一个儿子送进国民党,另一个儿子来捧日本人的臭脚。哪边吃香就往哪边倒!”   万福田眉头皱得更紧了,半响才说:“郑特使,那边反水的事,小儿和他们营长谈过,倒有些眉目。只是要在这里杀掉楚云飞实在太难办,这里的卫兵看得贼严实。”   郑歉一不快的哼了一声,道:“太原的筱冢司令官已经下定决心除掉358团了,现在楚云飞的脑袋开到了10万大洋,你们不干,等别人拔了头筹就晚啦。”   万福田二儿子小心翼翼的陪笑道:“我看不如把楚云飞骗到营里,来个借刀杀人,让他的部下解决了他。”   郑歉一笑道:“好,一举两得!即显了投靠皇军的诚意,又能解决掉楚云飞。还是二公子脑子灵活,就这么办!”   戏班班头这时候推门进来,捏着嗓子急声道:“我的爷,您几个倒是快点,东边戏台上锣鼓点儿都停了。”屋里几个人马上熄掉油灯,散了。   黑暗里,江亦悠感觉自己后背上冰凉一片,腿脚都酸软了。   第十章   楚云飞返回部队已经是两天后,戏班子早撤走了。亦悠这两天一直噩梦连连,心情焦躁得茶饭不思。她一听说团长回来了,急忙跑去团部指挥室。   楚云飞一如既往的和参谋们对着沙盘商议何处修筑工事、何处加强火力配合。江亦悠被卫兵拦在门口,无奈只得按耐着性子等他们散会。只听里面的楚云飞说:“过两天,等补充的重机枪一到,我和林参谋就去一营二营的防线上去落实射击位。河源县的日军最近正在加紧军备,看来大战即在眼前。今天就到这里,按刚才讲的几点,你们分别去安排吧。”   几个参谋陆续出来,江亦悠进门就说:“你能不能不要去前线?”   正在批阅公文的楚云飞抬头有些惊愕地看着她,问道:“怎么?”   苏利娜在旁边接口道:“嘻,悠医生怎么突然对前线军事感兴趣了?”   没料到阴魂不散的苏利娜又跟着回来了。江亦悠咬咬下唇,答道:“听说有日本奸细混进了358团,恐怕有危险。”的7   苏利娜咄咄逼人:“奸细?悠小姐哪里得来的情报?怎么我们军统局不知道,你倒是先知道了?”她一双飞凤眼斜瞟向楚云飞,又道:“你究竟是道听途说呢,还是要故意扰乱军心?”   楚云飞这一次没有反驳苏利娜,戴着白手套的十指交握着放在会议桌上,正视江亦悠道:“悠小姐,凡事要有确实的证据。如果随便指认我的部下是奸细,会让兄弟们寒心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回踱几步,然后自负的朗声道:“敢杀我楚云飞的人还没出生呢!”   江亦悠只好退出来,她明白自己没有证据,而且根本没有听到万家父子说的到底是哪一个营长要投敌叛国。   次日江亦悠头痛欲裂的醒来,已经快中午了,昨晚一夜不能睡,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勉强合眼,但一睡着就做噩梦,一会儿看到楚云飞满身是血的躺在硝烟里,一会儿看到万家父子狞笑着烧掉三多堂。   她走到大门前,见梁三娃正在检查哨位,便问团长去向。   “团长带孙副官和一个班的卫兵去李家镇了。”   “李家镇?”   “一营的驻地,原本没打算去的,可是今天上午电话就一直不通,派了几拨通讯兵去沿途查看线路也没见回来。团长说不等了,自己去一趟。”   “电话线?通讯兵不回来?”江亦悠渐渐觉得恐惧:“如果电话线不通,正常情况,一营长钱伯钧和副营长张富贵也应该主动派人来团部联系。难道他就是那个——”   “三娃!”江亦悠一下就掐住了梁三娃的胳膊,用最快的语速讲了一遍万氏父子以及营长反水的事,并急切的说:“三娃,你快去追团长。”   梁三娃也吃了一惊,说:“俺怕撵不上了,团长走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和方参谋去说,派兵去救啊!”   “方参谋长昨晚去吉县联系军火炮弹,明天才回。别人都不能指挥军队。”   “你猪脑子么,想办法啊?”江亦悠大骇,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离李家镇最近的是李云龙的独立团,——要不,俺去找他们?”   江亦悠想起来了——那个农村小老头似的八路军团长,真是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党组织啊!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虽然国共两军一直互有介怀,但此时是合作抗日时期,那个李团长看起来还是很可信的,他总不至于眼看着楚云飞被杀、钱伯钧投敌吧?于是说:“我和你一起去,李团长不认识你,怕他不信。”   梁三娃牵出两匹马,江亦悠刚跨上去,他就朝亦悠的座骑狠狠抽了一鞭子,那匹大个子军马吃痛飞奔起来。江亦悠只有在旅游时策马小跑和摆pose拍照的经验,这样的狂奔还是第一次,她低头拉紧缰绳,这时候跌下去恐怕会摔断脖子的。两边的危崖岩石急速向后退却,寒冷的风强行灌进她的肺,呼吸也变得刺痛起来。江亦悠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回想骑马的要领:夹住腿,勾紧马镫。   梁三娃和江亦悠狂奔到李云龙的防区时,幸好碰上以前救治过的几个八路军士兵,他们没有为难她。李云龙听完江亦悠机关枪似的的陈述后,他精光四射的眼珠在他们两人身上不断扫视。   江亦悠毅然说:“李团长,如果我猜测有误,我愿以死谢你。但现在,请你务必发兵!”   此时,一通讯兵回报:“报团长,我前方侦查员发现李家镇的钱伯钧部进入戒严状态,他们驻地好像还传来激烈的枪声。”   李云龙此时才真相信了江亦悠,他立即下令:“骑兵连立即出动,一营为左翼,二营为右翼,迂回包抄李家镇。全速出击!”   骑兵们骑术精湛,江亦悠不免被抛在了最后面。三娃回头看她,她高呼:“你快去楚团长那里,我没事的。”梁三娃才加鞭追赶八路骑兵。   等江亦悠到达李家镇,驻地里枪声不断,手雷爆炸后的浓烟冲天蔽日,骑兵们也和叛军交上了火。李云龙的两个营围上来,叛军很快就抵不住了。   江亦悠手无寸铁,在外围正等得心焦,骤然两骑人马斜刺里冲出来,她不及避开就被人一把掳上马。那人就是叛军营长钱伯钧。他和一个卫兵挟持江亦悠向河源县方向疾驰,刚转过一个山坳,身后却有一骑追了上来,正是楚云飞。   钱伯钧见只有他一人追赶而已,便勒马停住。楚云飞也在十几米开外停下。楚云飞厉声道:“钱伯钧,你还想去投日本人么?张富贵已经被我击毙,你今天也难逃一死。”   钱伯钧催促卫兵向楚云飞开枪,那卫兵却畏惧楚云飞的气势迟疑不动。   楚云飞对他命令道:“王贵,你现在归队,我可以对你既往不咎。”他平日英俊的面容此刻变得狰狞可怕,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要不然——你——得——死!”   那卫兵还在左右为难,被楚云飞瞠目大吼一声:“滚!” 他吓得一哆嗦,策马离开了。   钱伯钧拔枪顶住江亦悠太阳穴,歇斯底里的叫嚷:“中央军排出异己,借日本人手消灭杂牌军,晋绥军早晚是要被日本人吃掉的,我改铉易帜,给兄弟们留一条活路,这叫识时务!”   “你自己想当汉奸就不要找借口,拖累一营的兄弟。”楚云驳斥道,同时一抖缰绳驱马向前几步。   “楚云飞,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立即叫她死在你面前!”   “哼!”楚云飞凛冽得像一尊没有丝毫感情的大理石雕像,缓缓抬起枪口,雪白的手套在中午的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钱伯钧突然疯狂大笑起来,拿枪的手抖个不停。   江亦悠梦幻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楚云飞,脑中一片空白。   “砰!”等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枪声终于响起来。江亦悠分明听到了头骨破碎的声音,然后大片大片滚烫的血液灼烧上她的皮肤。   “自己死了么?”她简单的想:“这样也好!”   第十一章   江亦悠觉得自己大概是又做梦了:这回总该回家了吧——还要上班,设计图还没有完稿,Mr. Peter又要发火了——煮饭的香气飘进房间,该起床了,不然要被妈骂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并支着素色帐子。心里失落的叹息:还是在民国啊。   她扭过头,床边是一个洗漱的脸盆架,放着搪瓷白脸盆和毛巾,还有一块用过的香皂往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一张铺着羊皮褥子的摇椅,两张圈椅,一个小几,屋子里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地下黄铜盆子里煨着一盆炭,红彤彤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剥落声。此时,应该深夜吧,窗外一丝星光也无,万籁俱寂、天寒地冻,更显得这屋里温暖可人。这是个套间,中间隔着镂雕岁寒三友的木隔扇,外间隐约有张书桌,仿佛还有人在伏案写字,亦悠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想看清楚。   那人听到声音走了进来,是楚云飞,外套搭在肩上。他很欣慰的松口气,温和的说:“你病了,发烧晕了三天。醒了就好。”   一时厨子送来黄芪人参细粥,楚云飞坐在床沿上亲自舀匙喂她。动作有些笨拙,显然他是不惯做这些事的。他身上有香皂清洁的气味,还混有一丝烟卷的辛辣味。亦悠感受着从未奢求过的温馨,沉溺于他的温柔中。   “这是你房间么?”   “嗯。”   “那你晚上住哪里?”   楚云飞指指摇椅,继续耐心喂她。   亦悠羞赫的暗想:难道他这几晚一直和自己同处一室么?   喝完粥,他又端来一小碗汤药,仍是温柔的看着亦悠。药汁很苦,咽下一口亦悠就蹙起眉尖。楚云飞笑道:“你不是医生么,良药苦口也不知道?”说完,修长的手指伸向她的眉心,似要去抚平那微蹙。   江亦悠眼前突然闪过那双白手套明亮刺眼的幻象,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一让。楚云飞漂亮的剑眉也紧锁起来,他敏锐的觉察到了江亦悠的畏缩,眼神瞬间变得落寞而深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晦涩:“自我从军开始,钱伯钧就是我的部下,十多年来,跟着我南征北战,立过不少战功,也曾为我挡过子弹。若不是他铁了心要投日本人,我也不会要他的命。 ‘一将成名万骨枯’——作为军人,我的手上沾过不少人的血,将来也会有更多的人死在我的枪下。”   民族、革命、正义这些词都不能改变江亦悠对生命的珍惜,成长于和平年代的她至今无法接受人与人之间的血腥屠杀,即使是叛军,即使是日本人。尤其是她第一次那么真切的见到一个人把另一人杀死,喷溅出的血液是那样黏稠滚烫,皮肤上的记忆足以让她终生不忘,而残酷冰冷、毫无迟疑的举枪者,却是她以往所崇敬爱慕的人。   楚云飞不理会她的沉默,继续说:“但也只有通过杀戮,才能加速推进战争,战争结束后,我们的国民政府才能真正独立统治中国,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才能最终得以完成。”   她凝视楚云飞道:“你不觉得国民政府统治下的中国,已经到了官吏腐败、四野哀鸿、经济崩溃的边缘了么?你还愿意为它而战?”   楚云飞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是战时,也是中国民众为了民主和自由必须付出的代价!”   江亦悠执拗的讽刺道:“你所说的付出高昂代价的中国民众不包括四大家族吧?”   楚云飞顿时怒气上涌,他狠狠瞪视这个大病初愈的女子,原本对她被卷入残酷血腥的枪杀场面已经感到万分抱歉,晕倒落马后又高烧不断更让他心痛不已,自己才衣不解带地一连三晚亲自看顾。可她刚刚醒来,没说几句话就让他生出恨不得当场掐死她的冲动。   “诡辩!”楚云飞道:“悠小姐,如果不是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你再敢发表这种危险的言论,我就-------,哼!”话没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他说这些话的冰冷神情和转身离开时高峻冷漠的后背,依然深深萦绕在亦悠脑中。亦悠抱着双膝暗自抽泣:今晚的种种温情,不过是他对救命之恩的答谢,自己不该对这个战乱时代的嗜血军人再心存幻想。   楚云飞离去后的房间变得冰凉彻骨,燃烧着的炭火也不能带来一丝温暖。亦悠拭干泪水,盖紧棉被却又不能入眠,枕头上被子里都是他的男性化的气息,怎么都忍不住的要去想:外面那么冷,夜又那么深,他会去了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步伐铿锵而坚定的径直走进内室。亦悠从睫毛的缝隙里偷觑,果然还是他。楚云飞即将走到床前,亦悠赶紧合上眼帘装睡。   少顷,床架子咯吱一响,楚云飞高大健硕的身躯竟然躺向她身边,并把她往床里面挤了挤。江亦悠慌忙坐起身,只见他刚才的怒容已经消失,闭合着双眼,但还是眉宇微锁,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过一会儿打个哈欠,伸了伸两条长腿,一把扯过半床被子。   亦悠震惊的有些结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下去啊。”楚云飞仿佛睡熟了,江亦悠又推又掐,对方就是不搭理。她简直哭笑不得,最后赌气说:“你不走,我走。我回自己房间睡去!”   团座大人还是镇定自若的高卧,双手垫在脑勺下,已经换了一幅怡然自得的神情,口角还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愉笑。亦悠咬咬牙:看来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了——没办法,老式架子床只有一边可以上下,而这位阁下正死沉死沉的霸占着靠外侧的大半张床。   她刚抬起一条腿迈向床沿,突然被人猛拉一把,重心不稳的摔倒在一具宽阔厚实的胸膛上。立即,对方一个翻身把她紧紧压在身下。   “咳,咳!”骤然遭受类似擒拿格斗的一记袭击,江亦悠肺里的气体都快被撞瘪了。她气愤的骂道:“想杀人啊?神经病——”但又立即噤声,因为她看到楚云飞黑瞳深处正燃烧着奇异的火苗,炙热而鬼魅。那样充满掠夺和欲望的眼神和那么近距离的逼视,让江亦悠无处逃遁。   “悠儿-------”他喃喃的轻唤着自己为亦悠取的小名,声音含混磁性好听。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眉眼、发际、颈项,然后停留在娇嫩樱唇上,缠绵细致的探寻着 、纠缠着。一双大手却丝毫不曾犹豫的攻城略地,肆意夺取任何他想要的战利品。   亦悠已经没办法思考,所有一切都不再是她所能控制,而她惊讶发觉自己也甘心沉沦于这段跨越时空的奇异情缘中。   第十二章   晋绥军358团的团部人员都知道不近女色的楚团长更有些洁癖,除了勤务兵外从不让人进他的卧室,但那天他居然抱着昏迷的悠小姐直接冲进自己房间,并一叠声的叫传医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让众人称奇不已。以后几天素来沉着冷静、喜怒不露于声色的团长变得暴躁古怪。比如昨天半夜里突然怒气冲冲的号令全体校级军官们开会,但还没等通讯班集合完毕,又不让他们去了,并劈头臭骂一顿,说他们反应迟钝云云。骂完又把自己关进指挥室,对着地图生闷气,留下通讯兵们站在冷风里面面相觑又不敢解散。   幸好团座大人的非正常行为没有持续多久,今早已经像往常那样早起安排军务,只是在关照军医继续为悠小姐调理疗养的时候,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得知悠小姐已经苏醒并仍然留宿在团长房间里,团部上下都心照不宣,人人松了口气。   韩招娣带着煎好的中药进来时,江亦悠正兜头蒙着被子,把自己蜷成大虾状,打算一辈子不见人。听到招娣强忍的笑声,她想自己现在不仅外形像虾米,脸色肯定更像一只煮熟了的虾。招娣左等右等不见江亦悠露出脑袋,只好自言自语的说:“哎呀,这药都快凉了,再不喝可又要重煎了。我去向楚团长报告好呢还是告诉孙副官?”话音没落,江大小姐立马跳下床喝了个底朝天。   告诉孙副官?不如买俩喇叭直接安在三多堂门楼前广播好了,这死丫头,越来越刁钻了。      得知楚云飞带着孙副官去李家镇重新整编一营去了,江亦悠如释重负,虽然还是怕被人笑,但总比面对楚云飞要好多了。“身为新时代的女性,这点算什么?”她不停想着21世纪的未婚先孕、婚前同居等常见现象,才有勇气以过街老鼠般的速度窜回自己房间。洗漱换衣,一低头,看到身上的青瘀又差点崩溃。   正在整理衣物,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江亦悠寻声到后院,只见万家四姨太五姨太正在后门口哭天喊地的,十分可怜。招娣告诉她,在她昏迷的时候,万氏父子已经被楚云飞以叛国罪公开枪决,万家所有资产被充作军费。大太太收尸后回娘家了,家人们也相继被遣散。这两个年轻的姨太太都是外省买来的,无家无业、无儿无女,想拿回自己的悌己,但卫兵不许。   “大太太不管么?”   “哪里管她们,自己将来也要看娘家人脸色呢!只有生了大公子的二姨太被族长接去了。”   “二少爷也不是大太太生的?”   “不是,二少爷是养子。”   万老爷纵欲无度,妻妾成群,膝下却荒凉,儿女多数未及成人便夭折,如今更加的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江亦悠对万家遗孀总觉得内疚,她去求管事的林参谋,把这两个姨太太的物品发还给她们。林参谋岂能不识趣,如今这位悠小姐可能就是明天的 “楚太太”,巴不得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带着拭泪不已的姨太太去房间收拾细软,亦悠更是难过,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她们。四姨太一向和江亦悠交好,撒完眼泪,临走时对江亦悠说:“悠姑娘,我们并不怪你,只能说老爷糊涂,自己命薄,只好再去寻个好人家。可是二太太对你恨之入骨。她虽为妾,但为老爷生养了大公子,全家上下都把她视作王母,现在她还住在万家埔-------”   江亦悠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愧疚说道“多谢四姨太提醒,万一遇上,我一定尽量让着二太太。你们各自保重!”   晚上,江亦悠怎么都不肯搬去楚团长的房间,闩上门把自己关在房里。楚云飞压着怒火隔门低声说:“你不想让护士们看笑话的话,就乖乖开门,你以为这两扇破门板能挡得住我么?”江亦悠只得就范,对方进屋后立即惩罚性的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蛮劲发作过后,楚云飞从背后轻拥着她,贴着她耳鬓诚恳的说:“悠儿,能嫁给我么?”   “好。”   “呵,你倒干脆,不像别的闺秀那样妞妞捏捏的,但女孩子家也总该矜持点吧?”   江亦悠心里暗想:我能有别的选择么?   “只是,马上又要一场恶战,现在成亲万事都欠准备,何况战场生死难料——”他刚才调侃的语气已经转沉重。   江亦悠回过身,坚定地说:“我要嫁。”又调皮的笑道:“你不能给我一场豪华的婚礼,我也没有丰厚的嫁奁,咱俩算扯平了。”   楚云飞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初次见到亦悠。   虽然团长说婚礼一切从简,但团部上下都认为总得有个大喜的样子。女孩子们连夜剪喜字、做荷包;后勤采办也四处奔走采买牛羊、菜蔬;卫士们都忙着清扫布置,三多堂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楚云飞给了亦悠很多钱让招娣陪着去镇上买些衣物首饰。她素来不喜欢穿金戴银的,只挑了一串珍珠项链,韩招娣留心到她连耳洞都没打,惊讶得叫起来:民国时代的女性没打耳洞的可非常稀罕。小镇没有卖成衣的店铺,亦悠在布店里挑选合适做嫁衣的料子,忽然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朝店门口看过去,只见一位衣着粗陋的老妇人挽着只破篮子正目不交睫地盯着她。那妇人高鼻薄唇,年轻时一定也是个美人,但那恶毒凄厉的眼神看得人心里直发瘆。直到她拧着小脚蹒跚走远,江亦悠才想起,那是万家的二太太!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她已苍老如此,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第十三章   两天后就是婚礼。   西北高原的天气常常是晴空万里,今天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护士们高兴得什么似的,七手八脚地为亦悠开脸盘头。这个小院作为她的娘家,也用彩纸装饰得花团锦簇。亦悠看了却忍不住想哭——如果爸妈能看到她今天出嫁该多好。   楚云飞在婚礼开始前走进她的房间,屏退众人,他静静欣赏着即将和自己拜堂成亲的妻子,这个女子虽然外表秀丽温婉,内心却坚韧异常。正红广袖短袄配百褶裙的嫁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端庄又不失娇媚,只是全身仅戴着一串珠链未免太过素俭。楚云飞取出一支赤金嵌宝扁簪,亲手插在亦悠的发髻上说:“结婚总是喜气一点好。”   认出发簪上的翡翠就是镶嵌在他常戴的一只金戒指上的,亦悠满脸疑问的看着他。楚云飞回答:“我让金匠连夜把戒指化了重新打过。那戒指是祖辈传下来的,成色比外面买的强,也算楚家给你的聘礼吧。委屈你了。”   珍惜的抚触小巧金簪上的一点水汪含翠,她想起来,取出鹿皮手套送给他。手腕处的衬里用深色丝线不显眼的各绣了“楚”“江”二字,楚云飞不解问她,亦悠含笑在纸上端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江亦悠。”楚云飞拥起她的脸庞,郑重唤她一声。   没有花轿也没有锣鼓,有的是众人的衷心祝福和笑语满堂。三多堂里外张灯结彩,圆桌般大的双鹊报喜剪纸贴在中堂,红艳艳的让人看了就满心欢喜。因为没有父母高堂在场,况且楚云飞军装在身,新人鞠躬对拜,喝过交杯酒就算礼成。晚餐很丰盛,但没有准备酒水,将官们纷纷过来以茶代酒向新人祝贺。   苏利娜也说了几句祝福的套词,趁着旁人不注意时,不无酸意的对江亦悠说:“楚太太果然是做医生的,身子真会调理呐。该晕就晕该醒就醒,什么都没耽误。”   亦悠岂能白白受气,妩媚的一笑而答:“哪里哪里,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里比得上苏中校巾帼不让须眉,想必您在战场上肯定不会晕过去,党国不派苏中校到前线杀敌立功实在是屈才啊!”   这时楚团座听到两个女人的斗嘴,不悦的朝她们一瞥,两人只好都闭口。孙铭偷笑不已,悄悄对亦悠说:“哪有你这样的新娘子,结婚当天还要和人争风吃醋。”   早起晨妆,对镜自怜。即做了团长夫人,可不能再蓬头垢面的就往外跑了。亦悠换上一身藕荷色素娟滚边旗袍,欣赏着镜中人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自恋半天,遗憾地叹道:“嗳,要是我的数码小S在就好了。”   “粟马?你想去喂马么?”楚云飞从外面进来,没听全。   亦悠笑笑扯开话题:“云飞,带我出去逛逛吧!”   便装简从,来到安化县城里,楚团座才发现自己娶的妻子不是一般的怪:什么都值得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磨剪刀的、箍木桶的、弹棉花的、敲洋铁的------每每路过这些作坊都要赖着瞅半天。一旦碰上个把挑担卖冰糖葫芦捏糖人的,那更是死缠烂打的要他一个堂堂国军加强团团长掏钱买给她——她也有零花钱,就是舍不得用自己的。楚云飞有点后悔不该答应带她出来。   在酒馆二楼临窗雅座里坐下点了一桌子酒菜,楚太太开始还兴高采烈的,后来慢慢不作声了,看着窗外沉思。楚云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城东门涌来一批难民,都是战乱逃来的,个个衣衫褴褛,人人面黄肌瘦,被当地巡警和地保们推来赶去。   江亦悠收回视线看看楚云飞,对方镇定自若的饮酒吃菜,她一想到街上饥寒交迫的难民就再难举起筷子。   楚云飞放下青瓷酒杯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吃就能帮助他们?就算你把这桌上所有的酒菜都分给他们,又能填得饱几个人的肚子?”   亦悠张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个音。   “只有尽快消灭侵略者才是军人最大的慈悲心。”   甜蜜的日子很快被战火打乱。   楚云飞并没有因为新婚而耽误军事:通宵达旦的分析情报、制定作战方案、筹集军备、前线督战。晚上即便回来住也是躺下就睡,累得没一句多余的话。医疗队病房又变得人满为患,医护人员却明显缺乏。江亦悠只得脱下旗袍,卷起袖子,继续和血肉、溃烂、弹片打交道。   药品日见匮乏,尤其是盘尼西林等抗菌药快用尽了,亦悠来到后勤保障处,找负责供应药品的干事想办法。刚巧运来一批武器,楚云飞正在屋前空地上和几名警卫试校枪械。江亦悠不敢打搅他们,找到那位干事说明情况后才站到丈夫身后,看他们射击打靶。   楚云飞常年练枪,枪法精准。乘着射击间隙,对她说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亦悠一开始还很高兴,因为听丈夫夸她“君子”什么的,后来才回过味来:这是在说她前一阵都是在358团吃白食呢!   正想回敬他几句,方参谋带着一名军官过来向楚云飞报告:“团座,这位是由桂系46军调任的白岩少校,26岁广西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   “嗯,这么年轻就是少校了,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啊。”楚云飞边说边埋头拆卸枪支。   那位军官英俊颀长、气宇轩昂,只是一双眼睛略显阴鸷。他军姿飒爽的敬礼,高声道:“向楚团长报到!本人白岩由175师524团调任。”   “哦,524团?就是桂南会战中与日军第十八师团第五纵队血战得胜的524团么?”楚云飞开始有了兴趣,抬头看他。   “正是,卑职也在此战中负伤。”   楚云飞标准的回敬了一个军礼,向对方表示敬意。江亦悠思想觉悟明显不如她丈夫,她心里只想:又来一个帅哥。   楚云飞离开后,白少校向亦悠恭喜新婚,并大方的向她伸出手。亦悠微微一愣,也伸手相握,白岩的手心冰凉潮湿。   “楚太太即深明大义又贤德能干,军队中难得有您这样的女性。”   “过奖了,我不过是帮帮医生的忙。”   “我来的路上,就听接待的士官夸赞您为人谦和,体恤下属--------”   被人奉承亦悠还是很受用的。边走边聊,跨过一道门槛,白岩抢先一步扶她下台阶:“这处台阶较陡,楚太太小心。”   第十四章   白岩非常能干,调任一营副营长后,没多久就使原本士气不振的一营重复生机。他自己也是身先士卒,不仅和士兵同吃同住,而且经常带领侦察兵去敌区刺探军情,军官们对他评价——智勇双全,因此深得楚云飞的器重。   护士们少女怀春,总难免要对这位空降青年少校遐想联翩,忙中偷闲的互相取笑。江亦悠要不是怕楚云飞知道了板起那张经典扑克脸,也恨不得跟着她们三八几句。   有一次军事例会后,白岩拿着部缴获的相机来到医疗队,替护士们拍照。女孩们都很兴奋,挨挨挤挤的拥了一院子,可惜胶片不多,拍了一些合影后就只剩下一张底片了。大家都推江亦悠和楚团长拍一张,亦悠也遗憾结婚的时候太仓促而没有留下一些纪念。好不容易逮住形色匆匆的丈夫,才站在一起留影。虽然夫妻俩匆忙间都没有换衣打扮,但照片拍得很好,光线构图都十分专业。相片里,楚云飞略显疲惫,但还是那么英武轩昂,自己则一脸幸福的挽着丈夫的臂膀。背景是三多堂前的一丛松柏,温暖的阳光穿过针叶的缝隙形成朦胧的星状光斑,温馨地环绕着他俩。   亦悠问白岩是否学过摄影,白岩说在广西的时候向一名随军记者学过拍照和速写。这让亦悠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因为她在大学里选修过速写课程。白岩找来一根细木炭,在记事本上勾画了一个女子的头像侧影,寥寥几笔,但已经可以看出有亦悠的神韵。白岩的多才多艺让她吃惊。      一天深夜,一营的几个兵士簇拥着一副担架,急匆匆地抬进医疗队,而担架上那具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躯体的主人正是白岩。楚云飞得信后赶忙披衣而起,察看爱将伤势。王军医做了紧急手术,他是被机枪扫中的,全身取出多枚弹头。   “他太年轻了,有些急功近利,我应该阻止他的。”楚云飞很是懊恼。江亦悠从丈夫那里了解到白岩仗着多次深入敌区的经验,擅自带一队尖兵连夜偷袭,想一举端掉日军的一个据点,没想到还是功败垂成,被守军发现。   1942年的春天终于降临到这自古就战火不断的西北高原上,早春的天气并不能给苏醒后的白岩带来一点安慰。他自受伤后脾气变得十分阴沉,终日不言不语。脊背上的枪伤可能影响到某根神经,白岩的右手经常会不自觉地颤抖,无法握紧枪支。他却更加死命的反复练习握枪瞄准的动作,但结果往往让人更失望。   护士们原本对他的阴郁表示出十二分的同情和关切,但也禁不起他长时间的冷脸相对,慢慢的都不敢再接近他。亦悠看着原本健谈热情、才华出众的白岩变成这样也替他难受。她索尽枯肠准备了很多笑话,打叠起精神讲给他听,每次只换来一声:“走开,别烦我。”   一天,她拿着炭条和纸张对白岩说:“你放下枪吧,何苦为难自己,还可以有很多方法让生命更有意义。”白岩突然掉转枪口对准她,枪口微颤,白皙的脸毫无表情,削薄的唇抿得更紧,眼神里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愤怒和受伤。江亦悠平静的看着他,慢慢把纸笔递过去。白岩最终接受了亦悠的建议,开始用左手练习画线条。   从左手练画,一直过渡到左手练枪,这过程即艰辛又枯燥。亦悠惊叹于白岩坚忍的意志,他几乎日夜不停的锻炼左手。白天练习拉举、射击,夜晚绘画、写字,每天单调的重复又重复着,等他伤势转好,左手也已经变得敏捷异常。此时白岩仿佛回复了一些开朗,用左手画了一张亦悠的侧像送给她。亦悠笑起来:和他两个月前画的那张一模一样的传神,却恰恰是个镜像。   战局日益恶化,358团的防线已经大大收缩,新招募的士兵往往没有经过训练就派往战场,这种情形带来的后果只能是更多的伤亡。炮声枪声愈来愈清晰,万家埔的富商纷纷举家逃离。亦悠强迫自己不去想政治或者战争,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充足的药品和绷带。   一名年轻士兵被炸没了一条腿,痛苦绝望的嚎哭着。亦悠除包扎止血还尽量安慰他,却压不住胃里一阵阵翻滚。最后抑制不住地冲进院子,呕尽胃里所有秽物,脸色已惨白如纸。她踉跄地想回房休息,却晕倒在墙角。白岩看到这一幕,冲过去抱起她,将亦悠轻放在他的病床上。      楚云飞得知消息立即抽身赶到医疗队。拨开众人,把妻子抱回他们的卧室。   半天,她悠悠转醒,额头上冷汗淋漓,双唇没有一丝血色。楚云飞心疼的替她拨开脸上的发丝,说:“知道么,你怀孕了。”   “真的?”亦悠微笑起来,原来自己不是病了,是要当妈妈了呀!   “亦悠,你现在不能生孩子,医生都说你身子太弱了。”楚云飞犹豫着说:“何况、何况我们很可能要放弃这里,进山退守。那时候情况会更糟的,食物、药品——”   江亦悠生气的看着他:“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所有的孕妇都会有点贫血犯晕,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我身体强壮得很!”   楚云飞无语,他默默替妻子渥紧棉被。   第十五章   那天以后楚云飞四五日没回来,只传令让梁三娃看紧她,不许她外出或去医疗队。三娃又忠实地站起岗,江亦悠再一次被关禁闭。   白岩来向她道别,他刚接到命令要返回战场。亦悠觉得很抱歉,白岩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楚云飞却下令召他回前线。白岩神色间有点让人捉摸不定,最后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直到丈夫回来,江亦悠对他大发脾气:“你不知道长期卧床对孕妇身心不利吗?”楚云飞不理睬她的抱怨,只催促她收拾东西,自己忙着烧毁卷宗档案。   感觉事态严峻,急忙找出一个藤箱,拣几件保暖的衣服胡乱塞进去,好在她没有很多首饰,只把那支金簪小心贴身收好。楚云飞处理完公文,拉起她就往外走。三多堂前后门户洞开,团部后勤人员在紧张的搬运物资,机要人员把成摞的文件不断投进熊熊火堆。   万家埔的东北方火光冲天,一些百姓携家带口哭喊着朝西逃离,衣衫裤袄、日用杂物散落得满街都是,没想到短短几天,这里俨然成了一座空城。突然很近的地方连续响起巨大爆炸声,震得街边的商铺门板簇簇发抖,亦悠吓得拦腰抱紧楚云飞。他安慰她:“没事的,是我下的命令,炸掉带不走的辎重。”   江亦悠努力克制惊恐的感觉:“真的要进山么?日军真的要来了么?”   楚云飞苦笑一声:“对不起。我没能打退他们。”已经苦苦支撑了数个月也没能等来援军,部队已损伤过半,作为指挥员,他不能不为活着的士兵考虑。   三多堂门楼前,苏利娜已经等得不耐烦,两部吉普车都开着发动机。楚云飞向她行军礼并说:“苏中校,先前我居功自傲,对您多有得罪。希望看在你我同为党国军人的份上不要介怀。”苏利娜不言语,回敬军礼。   从未见过楚云飞如此低声下气的和人说话,江亦悠狐疑的看着他。楚云飞回头交给她一封信和一个小布包,并解释:“苏中校要回军统局报到,你现在跟她们走。我叔父在重庆有商号,到了那里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地址写在信封上了。”   “不!云飞,不要让我走!”江亦悠惊惧的抓住他衣袖。这时一名满脸是血的通讯兵滚鞍落马,向楚云飞告急:“团长,二营快顶不住了,林营长和张参谋都阵亡了!”   “备马!”楚云飞一下甩开江亦悠的手,厉声道:“孙铭,你护送夫人去重庆。”   电光火石般略一思索,江亦悠已经明白此事再无可能回转。孙铭身手了得又跟随楚云飞多年,最是忠心耿耿,而他也可能是丈夫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咬牙道:“我讨厌孙铭,要我走,就派三娃跟我。”   楚云飞紧紧拥抱了她一下,很快的果断推开,拍一下梁三娃的肩膀,翻身上马。他最后凝视妻子一眼,随即拨转马头,急速离去。   吉普车飞驰在颠簸的路面,把炮火和枪声抛在后面。坐在前排的苏利娜绷着脸,开车的副官也是同样极度紧张。   江亦悠奇怪自己在这样的氛围下却没有掉出眼泪。她看看信封,又揭开那个小布包一角——是四根金条。   开了一程,前方路面发生塌方,大量石块和黄土挡住去路。开在前面的那辆吉普试了几次都无法从旁边穿过。   “退回去,从河曲县绕过去。”苏利娜无奈的下令。   山梁上一座古老寂寞的城堡出现在视野里,城墙被岁月剥蚀,露出鱼鳞般的嶙嶙石块。江亦悠认出那就是她曾经来过的河曲旧县城。   “不好,前面好像打起来了,是日军和八路。”驾车的副官惊恐的叫起来,从前方车窗望去,东边不远处的山岗上出现大批日军并快速向这里移动,旁边高地上有一群修筑好工事的灰衣军人正在截击。她们如果继续驱车向前,很可能正好撞进日军的火力射程,前后竟然都是绝境。   苏利娜毅然决定弃车,她带领副官和江亦悠迅速撤进旧县城。   城堡里到处是断壁残垣,毫无人迹,看来已经是座废城。刚才勉强跟着他们急速跑上来,亦悠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腹部隐隐绞痛,靠在一根焦柱上休息。   “我们快离开这里吧,从西面翻过山涧,十几里外就是中央军18团的防区了。”一位副官焦急的催促。   苏利娜密切观测着日军的行动,不幸的是,八路军的火力远远不及日军,他们的机枪声在几声爆炸声后消失了。苏利娜失望的说:“只能这样了,我们快走。”亦悠勉力站起,却又痛得蹲下去。苏利娜和梁三娃搀起她,只见她脸色惨白得吓人。   “利娜中校,我们不可能带着她爬过那么陡的山涧。”一个副官急促的说。另外两人也纷纷点头。苏利娜脸上阴晴不定。   “谁敢丢下我们团长夫人,我就杀了他!”梁三娃气得拔出枪。   已经可以听到山下高声喧哗的日语,苏利娜一狠心扭头就走。三娃急红了眼,真要开枪,江亦悠用苍白的手拨开枪口,忍着痛说:“不要管她们了,我们也走吧。”   梁三娃背起亦悠从山后的一条小路上逃离,勉强支撑到山脚,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亦悠微弱的说:“三娃,你自己走吧。日军肯定会追上我们的。”三娃一听这话顿时生出力气,死拉活拽的把她拖进山脚下一个小小的土地庙里。   将亦悠藏在破败的神像背后,梁三娃一抹汗,孩子气的脸呈现出军人的坚毅,说:“小悠姐,你千万别出来,俺要是天黑了还不回,你就往南跑吧。”亦悠伸手想拉住他,可三娃已经跑出去了。很快,听到一队嘈杂的脚步声从土地庙前跑过,又从东边传来几声枪响。   天黑了,周围安静极了,连一丝虫鸣也无。亦悠觉得自己哽噎抽泣的声音那么响,大声到足可把日本人引过来,但又实在忍不住发出悲声。自从跨越几十年历史来到民国,自己一直处在楚云飞的羽翼下,从没有体会过真正的战乱逃亡,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孤单无助。三娃的死活、楚云飞的决绝一幕幕循环闪过脑海。她尽量团紧身体,可还是觉得心里空旷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伸展一下麻木的腿脚,亦悠小心的摸索到庙门口,荒野寥寂,夜空只有几点不明的星光。她仔细倾听了许久,终于下决心往南走去。   第十六章   不知道走的方向对不对,只知道一直在强迫自己机械的抬腿,穿过荒冢孤坟,走过枯槐老树。天际微泛青白时,前方隐约出现一点桔色灯光。黑蒙蒙的屋脊错落分布在梯田下,好像是个小村落。江亦悠向着灯光本能的走过去。   还没等走近已经响起犬吠,然后是嘈杂的人声,分明还有刺刀的白光。亦悠受惊下转身就逃,跑出一阵,躲在崖角旮旯喘息张望,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那人力气极大,反扭着她的胳膊,直拖到一间弃置的窑洞里,才放手。   借着晨曦的微芒,亦悠惊喜的看到白岩熟悉的脸孔,她掰住他肩膀呜呜的哭出声来。   “你别哭了,山下就是伪军。”   眼泪鼻涕擦了对方一身,江亦悠才发现白岩没有穿军装,她担心的问他是不是358团出什么事了,他又怎么会来这里。   白岩一直沉默不语使亦悠更加惊恐,语调又带上哭音:“团长呢?云飞他怎么了?他不会——”白岩脸上忽然呈现恶毒凄厉的神情。这种神情让亦悠觉得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她害怕的往后退缩,靠在墙上。   “楚云飞?他要是死了就好了。”白岩一边说一边狞视着向她逼近。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浮起,那高鼻薄唇分明有着某个人的影子,亦悠颤抖着说:“你,你不姓白,你姓万。”   白岩露出诡谲的笑容,赞道:“真是冰雪聪明。”一伸手,扼住了亦悠的咽喉:“我就是被你们弄得家破人亡的万家大公子——万柏彦。”   “你既然知道你父亲的死因,就该知道他是咎由自取。”   “对,他是卖国求荣。但这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懂吗?”白岩的手开始用力——用他的左手,他贴近亦悠的脸,狂乱的眼神直望进她的黑瞳:“我的母亲被楚云飞赶出来,寄人篱下,过着仆妇般的生活,她又犯了什么错?”   江亦悠痛苦而徒劳的挣扎,但她仅存的理智却不容她流露出一丝求饶的表情。   白岩在她耳边加快语速说:“费尽心机的调到358团,我想过几十种杀他的方法,也有过无数次背后向他开枪的机会,可是我没下手。我得承认,楚云飞是我见过的军官中最有魄力和最有能力的一个。所以我不能就这样让他死,白白便宜了日本人。”   “不过——要是你死了,他会很痛苦吧?”白岩发出疯子般桀桀的笑声。   亦悠已经出现耳鸣,视野也出现阵阵阴霾,她放弃了反抗,闭上眼睛,泪珠不争气的滑落,滴在白岩紧扼的左手背上。   这时候白岩突然松开了手,指尖改为慢慢掠过亦悠的唇,然后靠上来吻她,白岩的嘴唇也是那样冰凉。   “接下来会是什么,强暴还是虐杀?”亦悠绝望的想。   出人意料的,白岩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后退半步,疯狂的神色消失了。亦悠眼前一黑,又晕过去了。   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白岩怀里,亦悠惊慌的推开他向后退缩。白岩神情萎顿,苦笑一声:“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检查完衣衫她如释重负,但依然警惕的看着他。白岩说:“我要回广西了。你如果求我的话,我可以先送你去重庆。”   明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自抵达千里之外的重庆,但也不肯开口求他。江亦悠谨慎斟酌后说:“送,送我——回——358团,我,就求你。”受损的嗓子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小姐,我是个逃兵,回去会被枪毙的。”白岩狡诘的回答:“再说,就算我知道楚云飞在哪里,我也不会送你回他身边的。”   江亦悠闭口不言,两人静默半晌,白岩忍不住先开口:“高傲的夫人,如果你不想被伪军抓去邀功的话,就允许我带您下山吧。”   白岩显然对当地的环境非常熟悉,他搀扶着江亦悠轻松绕过伪军的路卡,一路南下。江亦悠苦笑自己昨晚慌不择路,居然又走回了安化县境内。   “如果我们取道代县,是回重庆最快捷的路。不然可能要在山梁上绕行四五天。”白岩陈述的口吻仿佛是在和她商量。   江亦悠不假思索的回答:“嗯,当然好。”   她的回答换来白岩嘲弄的笑声:“可那是敌占区。”   江亦悠大惊,好不容易避开日军怎能轻易自投罗网:“不好!咳,咳,我——我宁可爬山。”   白岩发出爽朗的笑声。   第十七章   眼见竖着太阳旗、墙高城坚的代县门楼就在眼前,白岩却依然面不改色的往前大步走,被他一直拽着胳膊的江亦悠攥紧拳头,紧张得渥出一手冷汗。   城门口的伪军检查过白岩的通行证挥手让过,却把江亦悠拦下来。亦悠顿时脸色煞白,不知所措的看着白岩。只见他人情练达的塞给卫兵两块大洋,又折返到她面前,竟然掴了她一巴掌,骂道:“臭女人,再磨磨蹭蹭的,小心少爷我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几个伪军见他衣饰华贵又出手阔绰,反而劝说几句,笑着放他们过去了。   江亦悠捂着脸,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不知暗骂了多少脏话。   进城后在一家食铺里坐下,才想起自己从昨天起就没有进食了。白岩叫了两碗刀削面,饥肠辘辘的江亦悠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白岩到底是山西人,拿起桌上的醋罐子就往面里倒,山西老陈醋的刺激气味让亦悠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又扶着桌子干呕不止。   店老板见她弄脏了自己的店铺,心疼得连连抱怨。但接了白岩扔下的赏钱后又谄笑着说:“唉,怎么说的,怎么说的!这位大爷太客气了。您太太不是有喜了吧?”   白岩笑答:“是啊,您给介绍家干净的客栈,我们得住几天。”   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江亦悠觉得自己浑身都散了架,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白岩不知跑哪儿去了,她也乐得清静。向老板娘索要热水洗漱,老板娘十分热心,嘱咐伙计抬进一个大木桶,再灌上热水。满身汗渍泥尘的江亦悠禁不住诱惑,褪尽衣衫坐进温热的水中。行李早就在逃亡中弄丢了,幸好外套里还有几块大洋,她打算洗完了再出去买几件衣服。   亦悠在氤氲的蒸汽里闭目养神,不妨有人闯进来,吓得她尖叫着捂住胸口浸入水中。   又是白岩这个暴君!他却并不看她,径直抓起江亦悠的衣服仔细搜检,转眼翻出楚云飞的信笺和金条。白岩不理会那些金条,只拆开信封,略看过一遍立即烧毁。   江亦悠气愤的大叫:“你没有权利看,更没权利烧掉!”要不是身上一丝不挂,她肯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胡来。   “你丈夫的这封信会把我们都害死的。”他讥讽地说道,扔过来一个包袱,关上门又出去了。包袱里是几件男式衣服,江亦悠只得换上。庆幸在洗澡前把两样最宝贵的东西放在枕头下了——楚云飞同自己的合影照片和金簪。   晚上,白岩让伙计把晚餐送进房间。吃过以后,他强迫江亦悠背对着他。   亦悠实在是有点怕他,忐忑不安的转过身。不料白岩拽住她的长发,一剪子就绞去了大半。   “神经病,混蛋!Idiot!”亦悠心痛死了,后悔不该和这个疯子同行。   白岩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仿佛十分满足的欣赏着江亦悠怒火中烧的样子。笑够了才解释:“我只弄到一张男人的通行证。”   虽然饱受这个疯子的折磨,但江亦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动荡时代里,单身女性面临的危险是极大的,没有他的保护,自己可能走不出几公里。白岩用伪造的通行证和大洋做开路先锋通过层层关卡。江亦悠女扮男装,扮成他的仆从,她既没有耳洞又安守沉默,弄脏了脸不仔细也看不出破绽。晚上虽然和白岩同房而睡,但他自觉的另设铺盖,绝不来骚扰。一路上有时步行、有时雇车,最后搭船,辗转大半月才风尘仆仆的来到重庆。   从长江码头登岸,江亦悠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两江会合处的朝天门被炸成一片废墟,人口密集商业繁荣的重庆市区处处是焦土瓦砾。自1938年起,日机从设在武汉的机场起飞,对重庆的政治、军事、经济等中枢机关及市街、学校、商店、居民住宅进行长时间无区别的狂轰滥炸。穿行在山城衢巷中,见到人们忙碌着在废墟上重盖新房;没有挨着炮弹的商铺照旧开张营业;影院、舞厅、酒楼依然门庭若市。重庆市民不知是麻木还是乐观。   “你确定要留在这里当炮灰么?”   江亦悠已经习惯了白岩讽刺的语气,她也有些犹豫,虽然明知日本终将战败,但却记不得这场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轰炸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唯一肯定的是元旦前夕,楚云飞把美国正式对日本宣战的电报拿给她看。云飞当时极为兴奋,评价珍珠港事件激怒了美国人,日军此举战略上虽取得成功,但从整个战局上看却是一大败笔。   她深思后回答:“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我相信日军会把空中力量集中在对美作战中,恐怕很难再组织起对重庆的大规模轰炸了。”   白岩审视她:“有道理,听市民讲至少今年还没挨过炸。你对战争的了解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楚云飞的猜测么?还是你自己的判断?”   江亦悠闭紧嘴,不肯再和他对话。她不想因为自己作为21世纪普通人所具有的常识而对现在的历史产生任何影响。   “仲裕米行,就是这里了。我打听过了,老板的确叫楚仲锬。你进去吧。”白岩忽然有些温和的对她说话,让江亦悠有点难以适应。   进入四川境内,江亦悠已经换回女装,一色青布旗袍外套米色线衫,短短的头发才长齐耳。虽然清减了些,但依然娉婷秀丽。她立在商铺屋檐下,静静的看着白岩。   伸手轻拉一下亦悠的乌黑发梢,白岩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要舍不得,就跟着我走吧。”   “呸!”亦悠脸一红,转身迈进了门槛。   第十八章   高阔厚实的柜台和大小齐全的斛斗显示着百年老店的威仪,不卑不亢的伙计明显受过良好的店规教导。江亦悠被引进后院,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向她迎面走来,只见他身躯高大、形容严肃,与楚云飞甚为相像,几名妇人也从内室出来。家人见过江亦悠和楚云飞的合照后,一名老妇人上前搂住亦悠连声唤儿,慈爱之情不一一言表,那名老者就是楚云飞的叔父——楚仲锬,他威严的面容也变得慈祥可亲,连声吩咐儿媳准备膳食客房。   楚仲锬有一妻一妾,女儿们早已出嫁,独子楚云朴在身边帮着经营米行,新媳妇秀娟过门未久,尚未生养。除了家人,还有柜台上两个伙计和一个搬运力工。   楚家并不和雇工们分开吃饭,九个人满满的挤了一桌子。楚仲锬夫妇对亦悠极好,甚至比对儿子儿媳更为呵护。吩咐每天给她单独炖上一个鸡蛋羹或是一碗鱼汤。楚家也许以前豪阔,但因战乱原先分布西北和中原各大城市的仲裕米行分号都已经关门。楚仲锬又是个守旧的山西商人,把信义看的比天高,不屑做投机倒卖的勾当。仲裕的米价定得很低,再加上政府苛捐杂税,家里几乎是入不敷出,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增加自己一个负担,让江亦悠觉得很不好意思。   婶母总是劝慰她不要多想,安心住下。亦悠问起云飞家世,婶母左顾而右言它,在她追问下才娓娓道来:云飞的母亲出身名门,上过学堂,嫁入楚家十几年来日子过得也是祥和喜乐。可是云飞的父亲楚伯镡上了年纪却不知养身惜福,坚持要纳妾,夫妇俩为此争吵不休。在楚伯镡一意孤行下,云飞母亲抑郁成疾,忧愤而终。年少气盛的楚云飞从此和父亲反目。叔父楚仲锬见他们亲生父子竟不能容于一室,于是把侄子接来抚养,视如己出。因见云飞嗜爱研习兵书,几年后又将其送入黄埔军校。楚伯镡越老越糊涂,跟着几个小妾抽起大烟,又闹着要分家。渐渐的把好端端一份家业折腾得七零八落,三年前因病去世。楚家大房一支也就只剩下楚云飞了,而如今江亦悠身怀有孕,怎能不让楚仲锬夫妇珍爱万分。   “男人都要纳妾么?真是可恶。”江亦悠说完才想起叔父也娶了小妾——兰姨。看到婶母黯然神伤,她自悔失言,轻轻搂住婶母的脖子。   兰姨是个四十刚出头的女子,面容姣好,打扮得干净利落。但说话行事总是不自然的流露出一种卑膝讨好的神色。旁人不和她说话,她也就安分守己的坐在一旁纳鞋底、钩毛线;若有人对她和颜悦色地聊几句,她就会紧张得不知该把手放在哪里,急迫的要顺着对方的意思说话,说着说着竟成了她独自絮叨。   江亦悠是新来的,又尊重她是长辈,兰姨就把亦悠当成了唯一的倾诉对象:“吓人哪,飞机轰轰的整排飞过去,又整排飞过去。炸弹多得像秋天的落叶,密麻麻的飘下来,飘下来。死人哦——在路边堆得那么高,底下淌出来的血水脓水把我鞋子都弄湿了,来不及运嗳,卡车都来不及运--------”。   江亦悠开始很认真地听她描述轰炸的场景,但很快发现兰姨有点神经质,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她也不想腹中胎儿整天听着这些瘆人的词,于是尽量避开她。但有时候还会听到廊下传来兰姨细微的自言自语:“像秋天的落叶,密麻麻--------飘下来-------飘下来---------”      几个月过去,亦悠身子渐沉,腹部已明显隆起。   一天,一个浑身肮脏破烂的乞丐哭喊着要见楚叔父,前头店堂里的伙计拦都拦不住。那乞丐一见到楚仲锬就跪倒在地,叫声“东家”然后死死抱着叔父的腿嚎哭。原来这人是郑州仲裕米行分号的掌柜,米行被迫关门后只能返回家乡河南省延津县务农。没想今年又是蝗灾又是旱灾,不仅颗粒无收而且连草根树皮都被村民挖光,灾情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邻近的所有县、乡都出现了极严重的饥荒。几乎整个河南都陷入空前的大饥馑中。他没办法带着老婆孩子扒火车逃出来,却不想孩子年幼力弱,冻僵了手掉下去给车轮碾死了,到了郑州又和妻子走散。他一路行乞,才到了重庆。   当晚,叔父和那人在房里谈了一夜。   次日,江亦悠问叔父:“果真很严重么?怎么不见报纸上登呢?”   楚仲锬痛心疾首的说:“易子相食,惨绝人寰。”   江亦悠张口结舌。   不知道楚氏父子是怎么操作的,江亦悠觉得库仓里的米迅速的减少了。她担忧的看着楚仲锬:叔父总是不肯把米价提上去,同行们早就对他不满,已经几次勾结地痞流氓来店里闹事。如果他真是把米运往河南延津县,那里是日军占领区,这样做会有通敌卖国的嫌疑。   兰姨除了纳鞋底,平时也喜欢听收音机,还特别喜欢扭动调频的旋钮,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某个电台中午时分会有个软绵绵的女声装出沉重的腔调播报前线战死的将官名单。江亦悠觉得很不吉利,但兰姨喜欢听,她怕家人不高兴,就把音量拧得很小。   一天,全家人吃午饭时听到了细微的播报声“楚云——”江亦悠跳起来,惊疑不定的看着收音机。楚仲锬重重扇了兰姨一巴掌,骂道:“丧门星,谁让你听这种鬼电台!”又催楚云朴去军政局探听消息。   傍晚,江亦悠躲在房间里,支起耳朵留心院子里的动静。楚云朴回来了,在堂屋窃窃的讲话。她更是惶恐不安,哆嗦着来到院子里看着他们。全家人立即噤声并齐齐的望向她,表情悲哀而怜悯。江亦悠证实了自己猜测,她木然走回房间,盖紧被子才呜呜的放声痛哭。   第十九章   祸不单行,两天后楚仲锬被一队宪兵强行带走,理由是“扰乱市场”“造谣蛊惑”。全家人如大祸临头,面如死灰的聚坐在一起。江亦悠得知消息也从房里扶墙走出来,见婶母早已哭得人事不省,楚云朴焦躁的抓着头发,其他人都默默无语。她说:“先不要急,好在不是‘通敌嫌疑’的罪名,肯定还有转圜的地步。快想想有没有认识的可靠人,把叔父接出来要紧。” 楚云朴和婶母这才急忙去通关系,塞贿赂。   叔父虽然被保释出来了,但显然吃了不少苦头,皮开肉绽、精神颓废、老态闭现。这些日子米行已经停牌歇业,同行们趁机压着供应商和船行不许给仲裕运米送货,昨天派去交涉的伙计也被他们给打伤了。   为避祸,楚家盘掉米行遣散雇工,悄悄迁徙到涪陵县的一个叫南沱镇的偏僻山区小镇上。刚安顿下不久,叔父因伤势沉重不幸故世,在全家准备棺椁筹办丧事时,兰姨却趁乱不知去了哪里。自从见到宪兵闯进家里抓人那天起,兰姨变得 神情恍惚、臆语连连,连叔父去世这样的大事她都不甚明白。大家又只好四处去找,但始终没见人影。   除了征税的敲门声,乡间小镇的日子还算安稳。一天天就这样过下来,江亦悠在初冬生下一个男婴,粉雕玉琢般健康可爱。   转瞬三年过去,日本终于宣布投降,举国欢腾,不久内战又始。   江亦悠给儿子取名“楚瞳”,因为他有一对黝黑明亮的黑瞳。年仅三岁却已经调皮异常,整日挥舞着竹竿,迈着结实的小腿,追得鹅鸭满院子乱跑。此时云朴的妻子秀娟也有了身孕。   日本投降后,国人除了庆祝胜利还刮起了一阵惩治汉奸的呼声。人们特别憎恨那些囤积粮食高价倒卖给日本人牟利的奸商。楚家虽然隐居乡下,但还是得知了这消息。国民政府对42年的河南重大饥荒始终秘而不宣,是奸商还是赈灾,不是能向群情激愤、饱受轰炸之苦的重庆人民轻易解释得清楚的。楚云朴决定前往香港发展,亦悠也表示同意——与其面对接下来内战、解放、文革,不如索性搬到香港。她现在习惯了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思考:瞳瞳一天天长大,不仅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成长空间更需要接受系统化的教育。   几番周折,花去重金才购得去香港的船票。为了救出楚仲锬,楚家用去了大半财产,搬家、置房、办丧事和几年的隐居生活几乎花光了积蓄,为了筹措路费和买通关节来香港,江亦悠把珍藏的金条交给云朴拿到黑市上变卖。   在天星码头上岸后,回看维多利亚湾的美丽夜景,瞳瞳拉着亦悠的手,用稚嫩的童音惊呼:“妈妈,好漂亮!”江亦悠抱起他,泪流满面。   来到香港定居后不久,楚云朴在一家南北货行谋到一个买办的职位,江亦悠也准备外出找工作——总不能全家坐吃山空吧。凭着英文底子,江亦悠在洋行里应聘到一个打字员的职位,克服了小指头经常卡进机械打字机按键缝隙的苦恼后,这份工作也就慢慢得心应手起来。   五年后,江亦悠已经升职为秘书,经商世家出身的楚云朴也干的不错,打算再过两年自己开一家小型的商贸公司。家里经济条件得到了改善,孩子们都有体面的衣服、可口的食物,生下龙凤双胞胎的秀娟安心在家照看孩子,婶母也能舒适的安享晚年。   1950年,瞳瞳即将入学的年龄。   陪着婶母去做中医推拿,没想到看中医的人那么多,很多都是大陆溃逃过来的国民党军官太太。她们聚在一起说的除了家长里短,无非也就台湾的形式、返攻大陆的可能。江亦悠自来港后再也不去关心时局,只求安定的生活。她从网袋里取出毛衣针线,专心织起来。   身边一位圆脸微胖的太太和旁人聊道:“听说他们在台湾都娶了姨太太,蒋先生答应的呀,让他们讨呀。还不许叫姨太太,叫二夫人!这下倒好,我在这里受苦,他在那边受用-------”渐渐触动了情肠,委委屈屈的抽噎起来。香港的初夏暖热闷湿,让人伤感,一些和丈夫失散的军官太太们也跟着拭泪唏嘘。   护士跑来看到这么多人哭成一团,不满的拧开收音机,调大音量。收音机里一段音乐过后也开始播报两岸的局势:“台湾国军在金门地区部署严密,严阵以待-------委任金门防卫司令部司令官胡琏将军--------楚云飞少将也即将由高雄防区调任金门,辅佐胡将军---------”   江亦悠浑身一震,她突兀的站起身,毛线球从膝上滚落,无声的蹦出老远。哆嗦着唇转头看婶母,婶母也正眼含泪花抬头看着她——看来自己并没有听错。   回到家里,云朴和秀娟得知消息急着要过来和她商量,亦悠却把房门锁起来。她翻出箱底下压着的照片,仔细抚摸那张英俊的脸孔,他究竟是死了还是在台湾?   第二天,亦悠照常去上班,家人都奇怪而担心的望着她。   洋行里的郑先生和江亦悠多年同事,对她的情况也略知一二。郑先生在大陆时曾参过军,素来关心时局,江亦悠就把这件事讲给他听,并咨询他的意见。郑先生为人谨慎,深思熟虑后说:“据我所知晋绥军中能够全身而退的高级将领屈指可数。你听到的名字虽然一样,但也很难讲,会不会是巧合?”   江亦悠无言。   回到家,瞳瞳兴高采烈的朝她跑来,搂着她脖子叫妈妈,并展示朴叔叔刚买给他的新书包。楚瞳的眉眼都很像他父亲,江亦悠爱怜的摸摸他的头顶,做了决定。   江亦悠的上司Sir. White 是个秃顶而善良的英国老绅士,他帮助亦悠办妥各种手续并买好机票,用牧师般的口吻预祝她此行顺利。带着同事和家人的祝福,亦悠携幼子登机启程去台湾。      第二十章   初入高雄市区,江亦悠的钱包就不小心被偷了。辗转打听89师军部,不料是在偏远的市郊,除去雇车的费用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陆军89师驻地警卫森严。   “请问你们师长是叫楚云飞么?”   “是。”   “他是由晋绥军调任中央军部队的么?”   “不知道。”岗哨里的卫兵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子:“你什么人,打听我们师长干什么?”   什么人?江亦悠苦笑,这个楚师长是不是她丈夫还在两可间,于是答道:“我是他亲戚。你们师长见了这个就明白了。”说完把金簪递过去。   卫兵狐疑的看看她,拿着信物进去通报,一会儿又出来,把金簪还给江亦悠,说:“师长不在,师部的参谋都不认得这个,你改日再来吧。”   “你们师部参谋长是方立功么?”江亦悠心有不甘。   “不是,你走吧,别挡在车道上。”卫兵仿佛见多了来向长官攀交情、打秋风的无聊人士,很不耐烦地赶她走。   “妈妈,我饿了。”瞳瞳乖巧的跟着亦悠走了一路,回到市区才忍不住饥饿。身上唯一的钞票买了两个小面包,看着瞳瞳狼吞虎咽的吃相,江亦悠决定把金簪卖了——它代表的含义再珍贵也不是让孩子挨饿的理由。   银楼对这支小小的金簪看不上眼,不肯收,江亦悠无奈下只好找路边的小当铺交易。正在讨价还价,忽然窜出一个盲流,一把抢过金簪转身就逃。这可是在云朴汇款到达前母子俩几天食宿的指望,江亦悠岂容他逃脱,在路口追上厮打起来,小楚瞳也毫无畏惧地扑上来,抓住抢匪的手张口就咬。   幸好此时一辆军用吉普急刹车停住,车上跳下位军官,兔起鹘落几下就把抢匪制服了。江亦悠夺回金簪,正要对这位见义勇为的军官表示感谢,两人四眼相对下都大惊失色。   “悠,悠小姐?夫人!”那人正是孙铭。他目瞪口呆的望着江亦悠,醒过神后马上死死的抱住她,不顾围观众人惊诧的目光,涕泪滂沱的哭喊起来:“我的夫人哪,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呀----------”   果然89师的少将师长就是她丈夫楚云飞,江亦悠激动得身子微颤。孙铭已升为89师上校参谋,不似年轻时般嬉皮轻佻,说话间都变得成熟稳重。他条理清晰地向江亦悠叙述道:自从那日万家铺撤退,日军紧追不放,战况异常激烈,部队都被打散了。进山时,楚团长身边仅存不足千人,所有通讯设备、后勤物资全部失落。在山里继续浴血阻敌,直到日军锋芒稍退,才重新收拢部队。后因杜律铭长官顾念黄埔同校情谊又赏识楚云飞的才干,向委员长力荐。楚云飞被调离晋绥军,任命为中央军嫡系部队89师师长。在国共内战时,屡获战功晋升为少将,被派率部参加徐蚌会战。交战中楚云飞身负重伤,孙铭和卫士们杀出血路,将师座从战场上抬下来,几乎九死一生的才被救活过来。抗日战争一结束,楚云飞就多次命孙铭去重庆寻找江亦悠,却始终没有消息。49年89师余部奉命撤退至台湾,但直到登舰前,楚师长尚在电话里联络旧部好友,查找她的下落。   说到这里,孙铭一边开车一边埋怨道:“夫人,你真不知道啊,我找你找得好苦,每次都不敢回去见师座!当年我就该跟着你一起去重庆。悔得我肠子都青了。”   江亦悠笑笑,往事不堪回首,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自己也不都挺过来了。八年未见,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板着扑克脸么?忽然想起那位胖太太幽怨的声音:“让他们讨呀!还不许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她紧握住瞳瞳的小手,问:“你们师长,他,他现在有如夫人么?”江亦悠觉得自己不该冒失来台湾,怎么就没想过他很可能纳了妾,或者以为她死了又结了婚。要真的面对这种难堪的场景,自己是否能大度到效仿娥皇女瑛,共侍一夫?   “如夫人?”孙铭呆呆的,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说小老婆吧!上次调任台北的方参谋——哦,不,方局长,硬要给他提亲,结果被我们师座赶出来。当着89师多年部下的面前,老脸都丢尽了。”   夜幕降临时,车子重新开回89师驻地,刚才还是不可企及的禁地,现在轻松进来了。江亦悠母子被带到一间起居室,家具简洁干净、陈设大器庄重。   孙铭取过一只苹果逗瞳瞳:“小少爷,想吃么?叫我一声孙叔叔!”   瞳瞳拍开他的手,不屑的说:“我不叫小少爷。”   孙铭哈哈一笑,把苹果丢给他,说:“人小鬼大!你等着,我叫你爸来打你屁股!”做个鬼脸,就跑走了。   在罩有靛蓝丝绒帷幕的落地窗边设着一张办公桌。江亦悠走过去,桌面上案牍累累,手指划过台灯、钢笔、烟缸、茶杯,停在一副鹿皮手套上。掌心指尖处磨损得发白,有些地方褪了针脚,现在正是初夏时节,却被主人珍重的放在随手可及处。她难以自禁的泪流满面。   高大魁梧的身影轻轻推门进来,一向雷厉风行的楚云飞犹豫着,他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惊散这苦苦期盼的美丽幻影。   长发微卷的她还是那么清丽,眼梢眉角虽然多了几分岁月的坚强,但蓄泪的双眸一如当年初次见面时般纯净动人。恍惚间,仿佛回到晋西北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这个偶然从土匪手中救出的奇特女子,也是这么含着泪望着他,那样委屈、那样无助,却又那么美。从此这个女子闯入他的生命中,成为他的妻。   当年迫在眉睫的危机使他不忍身怀有孕的亦悠再跟着他涉险,才硬着心肠逼着她走。不想从此夫妻离散,生死两茫茫,自己何尝不是嗟悔无及。此时她站在自己面前,倒觉着如梦如魇般痴醉不清。   直到双手抚摸到亦悠温暖潮湿的脸庞、胸膛真切感受到她颤抖着的身躯,楚云飞才发出一声低吼,紧紧地抱住妻子。      楚瞳原本安静的坐在一旁,啃完孙铭给他的苹果。他很想再吃一个,但从小养成的规矩不允许他随便拿茶几上的水果。他看着父母久久抱成一团,等得有些不耐烦,跑过去拉拉楚云飞的衣角问:“我能再吃一个苹果么?”   楚云飞惊愕的低头,看着那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严肃正经的样子,他爽朗的大笑着把瞳瞳高举起来:“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江亦悠看着这对初次相逢的父子,破涕而笑。   (完)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